第117节

  她起身向她走过来,阿绣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黑衣男子制住双手,死死按住。
  她的右手被千代子一把抓住,拉起袖子,露出手肘上一片淡得几乎快要消失的疤痕。
  “你还记不记得,你手上这一块疤痕是从何而来?”
  阿绣皱眉,这块疤痕是从她记事起就有的,大概是烫伤,形状颇有些古怪,但她全然不记得是怎么来的。
  “这是儿时调皮留下的,抱歉,这可能与你要找的人没什么关系。”
  “真的不记得了?”千代子笑道:“你小的时候,我们姐妹几人一同玩耍,你不甚打翻了香炉,被炉底烫伤,那是大内之物,你瞧这形状,可不就是‘康熙御制’的半边字?”
  阿绣一愣,下意识向那处看去,本来古怪的形状,经她一说,倒确确实实能看出这样模糊的轮廓。
  “那天你一抬手臂,我就注意到了。况且看看你这张脸,眉宇间和你早去的额娘,几乎一模一样,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你?”
  “那又如何?”
  阿绣不为所动,“人有相似,这疤也不过只是普通伤疤而已,随你怎么说。”
  “这可不是普通伤疤,当时你伤得极重,若不是你九哥及时赶到,将你送去医治,恐怕你这条胳膊都已经废掉了。”千代子笑得意味深长:“多亏有你的九哥护着你,他一直都护着你,从以前,到现在。”
  阿绣眉峰一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们的九哥如今身在何处,做着什么可笑的事情?你和他之间,真的没再联系过吗?”
  千代子笑着看向她,她貌美如花,更有一种桃李明艳,盛气凌人,那样若有深意的笑,仿佛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看着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阿绣只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中无所遁形,只能保持沉默。
  “好吧,你不想说实话,我也不逼你,只是既然今天被我找到了你,我堂堂满洲皇室血脉,总不能就这样流落在外,你这就随我回去认祖归宗吧。”
  作者有话要说:  1.阿绣这块旧伤疤之前提及过,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在前文找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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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好吧, 你不想说实话,我也不逼你, 只是既然今天被我找到了你, 我堂堂满洲皇室血脉,总不能就这样流落在外, 你这就随我回去认祖归宗吧。”
  阿绣一惊:“你想干什么?”
  千代子十分满意她惊慌的神情,愉快的笑了起来,“不要害怕, 我是你的亲姐姐,自是不会害你的。”
  “你是被汉人养大的,早就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着什么血,这不怪你。但你终究是满人,满洲才是你应有的归宿。你该知道, 如今所谓共和国, 不过是都是些乱臣罪子, 如果不是他们,你一直都是王府里养尊处优的格格,何必像如今这样抛头露面, 寄人篱下?他们夺了江山,却坐不了天下, 两党之间打来打去, 闹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我们岂能坐视不理?而今我们要做的, 就是亲手夺回这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复兴满清王朝,拯救黎民苍生!”
  阿绣忍不住道:“你是想复兴满清,还是想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千代子不以为忤,反而坦然道:“是,我们现在是在和日本人合作,但我们只是利用他们而已,中山先生没有依靠过苏俄吗?南京现在不也依靠美国吗?我们一穷二白,不依靠外国的帮助,怎么能东山再起?你可以亲自去新京看一看,那里是全中国现今最富裕,最安定,最有知识,工业建设最发达的地方,我们比南京政府更能治理好国家!可是国际上没人承认我们,那些欧美列强巴不得我们永远积贫积弱,我们迫切需要你这样的外交人才。王维国先生很好,可他老了,太固执了,根本分不清是非对错。但你不同,你是满清皇室后裔,是我的亲妹妹,我会让你重新得到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我们一起亲手去缔造一个崭新的国家!”
  正如王维国所说,蛊惑人心,千代子实在是个中高手。
  倘若阿绣有半分的心软,半分的意志薄弱,恐怕就要被她说得动心了。可惜,外交场上唇枪舌剑诡辩之人,这些年来她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千代子这一番言论说下来,阿绣不禁没有动摇,反而彻底的冷静了下来。
  她方阿绣早就不是肃亲王府天真无忧的满清贵女,也早就不是笙溪镇上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娘鱼了。
  “请不要为你们的利益熏心,找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阿绣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不需要亲自看,当年的国联调查报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你所谓的满洲,是供奉着日本天照大神的傀儡政权;你所谓的合作,是任由关东军在东北横行无忌,滥杀无辜;你所谓的知识,是强迫所有中国人学日文说日语,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你所谓的工业,更是践踏着多少劳工大众的累累尸骨所筑;至于你口口声声想要复兴的满清......”
  阿绣冷冰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昔日清兵入关,成王败寇,尚能称一声英勇。而大清二百七十六年,闭关锁国,故步自封,割地千里,赔款万两,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而今如你这般为虎作伥的所谓皇室后裔,有一个算一个,生时愧对黎民百姓,死后无颜列祖列宗!”
  “八嘎!”
  啪的一声,阿绣脸上被她狠狠扇了一个耳光,打得偏过了头去。
  室内一片死寂。
  千代子柳眉倒竖,满脸怒气的盯着阿绣,而阿绣亦是扭回头毫不妥协的回视,她双眸光明磊落,一片坦荡。
  这是她心里憋了太久太久的话了,与谁也不能倾诉,现今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的说出来了。
  “哈哈哈——”
  千代子怒极反笑,“小妹啊小妹,你这番话说的是何等的大义凌然,何等的高贵纯洁,就如同站得道德审判席上的圣人,看着底下芸芸众生。你以为你是站在什么立场说的这番话?你难道忘记了,本该被送去日本的是你才对!”
  “你逃过了一劫,所以替你受苦受难的人变成了我,我被日本人养了十年,你知道这十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当你在学校里无忧无虑读书的时候,我被大我三十岁的养父强奸了!当你被富家公子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时候,我被当作祭品送给了蒙古王子联姻!当你在国外出入上流社会交际圈的时候,我在东北帮着关东军杀人放火!你以为我有的选择吗?”
  阿绣内心复杂:“你......”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要同情我!你以为自己真的出淤泥而不染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千代子忽而轻笑了起来,眼眸中刻骨的恨意如黑色的毒汁,肆无忌惮的流淌出来,她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亲爱的小妹,你还不知道吧,你额娘忤逆了阿玛偷偷把你送走,被一条白绫赐死,践踏着亲生母亲的鲜血才能无忧无虑的走到今天,你身上的罪孽一辈子也洗不清!”
  阿绣刹那间脸色惨白。
  这样打击到她,千代子似乎心里终于痛快了一些,她施施然坐回太师椅上,端起茶杯,刚要入口,便听阿绣轻声开口道:
  “所以,我也一直在赎我的罪。”
  千代子一愣,抬起头来,只见阿绣淡淡微笑,那笑容却摇摇欲坠。
  打从她明白自己身世的意义起,她就一直背负着无形的压力,无形的耻辱,旁人为国为民是何等大义凌然,可她即使再尽心尽力不求回报,也不过是在赎同族宗亲的罪罢了,那是她身体里血脉中流淌的,与生俱来的原罪。
  “我从来不曾否认身上的罪孽,故而我更加不会再重蹈覆辙,一切所经历的苦难都不该成为你助纣为虐的理由。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永远也不会认同你。”
  啪——
  千代子将手中茶碗摔在地上,刹那间碎瓷茶水洒了一地,有几滴溅到了阿绣的鞋面上。
  “好!”
  她冷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会勉强,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不过你我姐妹一场,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今日你不跟我走,来日你一定会后悔的,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
  阿绣回去的一路上,总觉得心神不宁。
  千代子身为伪满国间谍之花,她行事手段之狠毒,阿绣素有耳闻。
  她不认为她们之间有什么姐妹亲情,这一回千代子轻易的放了她,一定还有后招。
  也许她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大做文章。
  虽然阿绣已经向王维国先生坦白过身世,但兹事体大,难免殃及池鱼,况且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监视他们的欧阳。
  也许...她是时候该向王维国请辞了。
  她跟在王维国身边做秘书工作,至今为止,已经有快五年了。
  外交场上从来没有意气风发的英雄,只有忍辱负重的斗士。为了国家利益,虚与委蛇,长袖善舞,不是不艰难,不是不委屈,那是比战场上明刀明枪,快意恩仇还要苦涩的战争。
  但阿绣一直甘之如饴。
  一方面,她势单力薄,文不能为官,武不能杀敌,这是她唯一能尽展所学为国效力的途径。另一方面,正如她对千代子所说,她心底一直怀着一种近乎恕罪的心态。
  她的列祖列宗割出去的土地,她希望一寸寸的收回来,她的同族宗亲在列强面前屈下的脊梁,她要一点点的挺起来。
  而今,恐怕要暂时离开这片舞台了。
  她真的很舍不得王维国夫妇,她真的很想很想做他们的女儿,可是大局为重,她不能因一己之私连累他人,授人以柄。
  这段日子一直为此事辗转反侧,做出这个决定,尽管艰难,但阿绣心中那块石头似乎终于落地了。
  香港可能不能再待了,国内,她一时半刻还不能回去,那么也许她可以继续出国留学。放眼国内大学,至今还不曾有体系完整的外交课程,中国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中国需要培养属于自己的外交官。
  这样想着,眼前的困境似乎拨开云雾露出一片新的坦途,心底的失落也被冲淡了不少。
  阿绣甚至开始思考如何给霍锦宁写信,告诉他自己的决定,不过她相信,无论她如何选择,他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世事艰难,但只要想想他,她便有了一往无前走下去的勇气。
  阿绣回到疗养院的时候,便见门口聚集了不少人,还有好几个记者,都被警卫拦在外面。
  她还以为是上次千代子放出的新闻余波未平,他们争先想要采访。
  《新报》那位相熟的英国记者无意间瞥见她,立刻走了过来,表情焦急:
  “方小姐,请你回答我,王先生现在的情况究竟怎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
  阿绣一愣:“什么?”
  其他的记者看到她也一窝蜂的涌了过来,将她包围住,争先恐后的问道:
  “方小姐,王先生是不是真的胸部中枪,还有没有抢救的可能?”
  “您作为王先生的秘书,觉得这次刺杀是什么人所为?”
  “方小姐,不知这是不是和前段时间王先生与千代子小姐的会面有关?”
  王维国先生遇刺中枪了?阿绣心中一沉,来不及应对记者的问题,匆匆走进院里。
  从疗养院大门到他们居住的湖边别院不过五百米的距离,阿绣却觉得好似比她走完一生的路都要漫长。
  别院中此时已是聚满了人,随行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位先生的故友都在,他们或掩面痛哭,或悲愤交加,没人顾得上她。
  阿绣拉住一人,急切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先生如今情况如何?”
  那人满脸泪水,嘴唇颤抖:“先生他,晚饭后散步之时,有不明人士突然冲出来开枪,先生胸部中枪,当场...身亡......”
  阿绣浑身僵硬,结结巴巴道:
  “不,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先生在哪里?我要亲眼看一看,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你冷静一下。”另一同僚扶住她,脸上亦是悲痛难耐,勉强劝慰:“先生的遗体已经送去了疗养院的太平间,我们也不想相信这是真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且节哀。”
  阿绣一时间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她只是如同木偶一般被不知谁扶到了一边坐下来,呆呆的看着一处虚空。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巨大的冲击之下,头脑总是反应不过来,刻骨的悲伤和痛楚总是要慢半拍才能缓缓的涌上来。
  先生,待她如师如父的先生,铁骨铮铮正义凌然的先生,忧国忧民鞠躬尽瘁的先生......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作者有话要说:  1.小的时候看过一个电视剧,忘了名字了,里面的汉奸说过和千代子差不多的一番诡辩,然后男主三观就错乱了怀疑人生了,轻易就被这套漂亮话给说服了。
  时隔多年,阿绣给出了我想说的反驳。
  2.1937年,王维国被暗杀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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