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节
坊间爆竹声声,钟鼓齐鸣,老百姓们成群结队外出游玩,黄发垂髫,男女老幼,戴着面具,踏歌起舞,驱赶晦气,迎接新年。
皇城里外,不分贵贱,俱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
当夜宫中大宴。
广场上燃着巨大的篝火,傩戏表演肃穆庄重。
往年在长安时,庆祝活动盛大隆重,女皇为了显示武周和李唐的不同,命人以通天浮屠、明堂、应天门、端门为中轴线,沿路架设篝火,火光冲天,一直烧到宫城外,城中的老百姓们汇聚至天津桥、端门一带,围着篝火手舞足蹈,歌颂女皇的政绩。
酒酣耳热之际,李旦和李令月隔着翩翩起舞的胡姬对望一眼。
李令月起身离席,稽首道:“阿娘,您日理万机,儿不能为您解忧,心感惭愧,只能为您排演一场歌舞,还望能博阿娘一笑。”
女皇淡淡一笑,“准。”
羊仙姿拍拍手,傩戏演完了,胡姬们恭敬退下。
李令月走到前殿台阶上,做了个开始的手势。
沉闷的鼓声轰然响起,数十个身姿矫健的年轻少年郎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踏进铺设毡毯的前殿。
这些少年郎个个面色白皙,剑眉星目,高大孔武,俊秀无双,头戴玉冠,身穿白色圆领春衫,随着鼓声赤足起舞,舞姿刚劲豪迈,极富感染力。
力与美的完美融合。
宴席上的大臣们呆若木鸡。
女皇双眼微眯,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们。
裴英娘捧着紫铜手炉,杏眼睁得大大的,看得目不转睛。
她知道这些少年郎是李令月进献给女皇的男宠,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欣赏美男,几十个白皙美貌、身高腿长的男人一起跳舞,画面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传说中的张家兄弟尤为出众,张昌宗俊朗,张易之儒雅,兄弟俩站的地方不怎么起眼,但女皇明显对他们最感兴趣。
李旦眉心轻拧,“很好看?”
裴英娘心不在焉答一声,“对,很好看。”
李旦被她气笑了,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扭头看着自己,“好看也不许看。”
裴英娘低叹一声,“好吧,阿兄最好看,看你也不错。”
李旦轻轻敲一下她的额头,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把他和男宠相提并论。
裴英娘暗暗白他一眼,捂着脑袋躲开。
李旦环顾一周,大臣们有的面带忧虑,连连摇头,有的气得面色紫胀,旁边的人拉着劝解,大部分朝臣面色不改,依旧和旁人谈笑,觥筹交错,一派祥和。
他不动声色,“这里太吵了,你先去后殿休息。”
女皇不知道裴英娘怀孕的事。
李旦告病,接连两个多月不上朝,裴英娘以陪伴他为借口留在甘露台,女皇几次召见她,李旦不肯放人。
宫中近侍拿不了主意,请示女皇,女皇没有坚持要求裴英娘入宫。
今天是除夕,李旦必须出席宫宴,裴英娘跟着一道来了。冬天的襦衫长裙很宽松,她只需要穿高腰裙就能遮住渐渐显怀的身形,没人发现她有身孕了。
知情的帮她一起隐瞒。
李旦准备等开春时公布喜信。
裴英娘拍开李旦的手,单手托腮,继续观赏歌舞,笑着说,“没事,我不累,除夕就是要热闹一点。”
她暂时没有什么强烈的害喜反应,胃口和以前差不多。本以为李旦会放心,结果他更担心了,上阳宫每天有几十人为她精心准备各种调养身体的吃食药羹,婢女、近侍贴身跟着她,她弯个腰都有四五个宫婢抢着搀扶,他还嫌不够,生怕她不小心磕到碰到。
她兴致勃勃地盯着场中的俊俏少年郎看,时不时还点评一两句。
李旦拧紧的眉头渐渐松开,算了,博她一笑,她开心就好。
鼓乐声停了下来。
没人敢说话,场中一片寂然,唯有篝火燃烧的毕剥声响。
女皇唇边含笑,“赏。”
声音很轻,但宫宴上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气喘吁吁的白衫少年郎们两眼放光,跪下听旨。
裴英娘不再多看,低头整理白地穿枝海棠花锦帛,轻声道:“薛怀义脾气暴躁,肯定忍不了多久。”
李旦握住她的手,“我们可以帮他一把。”
欢快的乐声再度响起,掩盖住席间众人的说话声,龟兹乐人继续演奏乐曲。
宫宴角落处,年轻俊秀的侍御史收回目光,一口饮尽杯中的富水春。
第218章
元日大朝会, 女皇接受百官朝贺, 接见四夷来使,和群臣同贺新年。
魏王武承嗣趁机出列, 献上四夷使者的颂文,言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请求在端门前的大广场上修建一座铜台,以彰显女皇的功绩。
女皇欣然应允。
武承嗣自以为有望获封太子,激动万分,散朝后立刻号召武家子弟, 加快修建铜台的进程。
铜台名天枢, 建在端门外, 和通天浮屠、明堂、应天门几乎在同一条轴线上, 按照武承嗣的设想,经过天津桥的商旅行人一抬头就能看到高大的铜塔,天枢以铜铁铸就,不怕火烧, 不惧风雨,寓意武周朝代替李唐,可以屹立万世,永垂不朽。
为了早日建成天枢,工匠们夜以继日赶工。
半个月后,工巧奴回禀说炼制的铜铁不够用,不论是长安东西市, 还是洛阳南北市,坊间售卖的铜铁已经全部售罄。
武承嗣想也不想,命下属想方设法收集铜铁,实在不够,就搜罗老百姓家的铁器农具,融化后供工巧奴们使用。
上元节过后的第三天,欢乐的气氛仍然不减,一连三日没有宵禁,每到夜幕降临时节,城中老百姓倾城出动,聚集至皇城前观看灯会和杂耍百戏,万人空巷,人山人海。
甘露台前殿后宫,里里外外,早早挂起数千盏竹丝灯笼。处处悬灯结彩,按着往年的规矩,上元当晚灯火彻夜不熄,红烛燃烧至天明。
每年上元前后,空气里始终浸润着一种香烛燃烧的独特浓香。
裴英娘很喜欢这股味道,新年佳节总给人一种岁月静好,平安喜乐的感觉。
今年她没有出宫去看灯会,外边几条主街张灯结彩,一到黄昏,仕女郎君结伴出行,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李旦担心她被拥挤的人群冲撞,不许她出去凑热闹。
怕她待在甘露台太烦闷,李旦吩咐冯德将甘露台装饰一新,各种手绘彩画的竹丝灯笼,莲花灯,牡丹灯,新巧的走马灯,别致的琉璃灯,能发出曼妙乐声的彩灯……廊前廊外,庭院的梅树上,假山洞里,垂花柱前,全都挂满灯笼,宝阁每一层垂挂下一盏盏造型各异的花灯,夜晚时所有灯笼发出朦胧晕光,犹如散落一地的繁星,把甘露台映照得恍如白昼,蔚为华美。
每名宫婢负责看守十盏灯笼,确保每一盏灯都能烧上一整夜。
过完上元节,裴英娘早上起来,发现窗前的灯笼还未撤走。
十二盏轻容纱灯笼,组成海棠花的形状,挂在紫薇树枝杈上,冬日天亮得晚,依稀能看见轻纱里头的红烛还在燃烧。
李旦今天要出城参加一场法会,天没亮就起身出宫去了。裴英娘用过朝食,让半夏把阿禄喊来。
阿禄穿着新裁的春衫,站在台阶下拱手道,“殿下说娘子喜欢看灯,嘱咐我们每晚细心照看,一直挂到哪天落雨再取下。”
裴英娘抬头看看天色,正月里天公作美,一直是大晴天,“今天撤走吧。”
这个时代能用上蜡烛的都是富贵人家,李旦命人在甘露台添设了那么多灯笼,每晚要比平时多烧成千上万支蜡烛,所耗不菲。
果然是挥金如土的天潢贵胄,真是太奢侈了!
阿禄答应下来,迈上台阶,小声说:“娘子,魏王买不到铜铁,开始强行搜刮百姓家中的铁器。”
裴英娘点点头,“告诉阿福,不论魏王给出多么高的价格,不必理会。叫他约束好商队,谁敢私自为魏王运送铜铁,立刻逐出行会。”
阿禄应了声是,从怀中摸出一张写满名字的青纸,双手捧着送到她跟前,“查清楚那帮和胡人沆瀣一气的牙人了,这是名单,行会成立的第一天,阿福当众宣布剥夺这些人从事牙侩的资格。以后但凡有牙人敢欺瞒农户,扰乱市场,行会向官府举报,由官府核查过后,再行处置。”
裴英娘接过青纸,匆匆扫几眼。
有商人聚集的地方,出现店肆,有了店肆,店肆多了,是坊市,各行各业的商人们为了壮大力量,减低风险,开始频繁结社,每一行都有行会,米行、肉行、油行、炭行、布行、果子行……总共大约有五十多个。
本朝的经济发展仍旧不够成熟,广大乡野地方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唯有繁华城镇才有商业活动,牛羊猪之类的牲畜还是论个买卖,布帛可以充当货币,商贸繁荣的背后,是混乱的秩序。
制定出适用的规则,并一步步查找漏洞,使之完善,才能确保行会以后走得更稳更平顺。
牙人的事,便是行会自省自律的开始。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气。
这些年她靠李治和女皇的支持,强行将社会经济拉上一匹快马,日行千里,极速奔驰,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不论是权贵阶级,还是平民百姓,都受益良多,永安公主这个名号得以扬名天下。
现在从朝廷到地方,由上而下的体系已经构建完备,就像造房子一样,架子打得牢固结实,接下来的事情简单多了。
整个棋局被盘活了,南北交流越来越频繁,水陆联合,中原内外的商贸体系开始步入正轨,并将会越来越成熟。
她只是领头羊而已,剩下的变化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她什么都没做。
阿禄说起另外一件事,“娘子,棉花行会推举阿福为行首,您觉得如何?”
裴英娘回过神,笑着道:“既然他是众望所归,何必推让?他年纪虽然不大,这几年走南闯北,历练颇多,见识不输那些社老,让他安心当行首,谁敢倚老卖老,不要手软。”
阿禄脸上浮起几丝笑容,自豪道:“他虽然浮躁了点,好在肯吃苦,任劳任怨,对朋友够义气,棉花行七成社老、社官推举他。”顿了一下,接着道,“阿福能有今天,不枉娘子对他的栽培。”
裴英娘失笑,阿禄向来不会说这种讨好的话,看来阿福出息了,他真的很高兴。
十几天后,阿禄继续向裴英娘禀报武承嗣主持修建天枢的事,“魏王征用民夫,强迫百姓交出家中铁器农具,神都内外的老百姓不胜其扰,怨声载道。”
夜里李旦从皇城回到甘露台,裴英娘和他说了这事,“是时候了。”
李旦嗯一声,拉起裴英娘的手,细细端详她的神色。然后和前些天一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追问宫婢她白天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逃进内室和忍冬打双陆玩,输了几盘之后,宫婢掀帘请她出去用饭,她扶着忍冬的手出去,听到李旦还在问半夏她白天的日常起居。
吃完饭,裴英娘躺在榻床上,半夏跪坐着为她按摩手脚,她试探着问:“阿兄,我们是不是得分床睡?”
在棋室里看书的李旦霍然抬起头,抛开书册,挪到榻床旁,眼风淡扫,内室的宫婢心头凛然,默不作声退出去,半夏还贴心地把罗帐放下了。
李旦脸色不大好看,山雨欲来。
裴英娘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笑了,“阿兄,你别多想,我是怕你睡得不舒服。”
整晚保持一个睡姿——这太高难度了,李旦竟然能做到,不仅做到了,还一直保持到现在,她昨晚失觉睡不着,干脆睁着眼睛观察李旦,他果真一整晚没有换过姿势。
不知道妹婿薛绍给他灌输了什么可怕的经历,她一日日显怀,他越来越紧张,从来不做噩梦的人,好几次半夜惊醒,抱着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指指罗帐后面,“我让半夏她们把锦榻收拾好了,你晚上睡那里。”
锦榻挪了个位子,和榻床头靠着头,挨得很近,不算真分开,只是不一起睡,她睡榻床,李旦睡锦榻,两人可以隔着罗帐说话。她能自在地滚来滚去,李旦夜里惊醒,随时能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