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纪青盈也是习惯了的,自觉过去接手,只不过到底心里挂着事,动作就不如前几日流畅。
  “怎么了?”太子看着她的脸色,“刚才去丹霞殿吃茶,梅侧妃说了什么?”
  “没有。”纪青盈笑笑,将太子的袍带解了,又给他拿了常服换上,轻车熟路地系上带子,“殿下今日在朝上可好?”
  太子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恩,延恩侯昨日进京,阁臣们今日吵的就没那样凶了,一个个的开始引经据典掉书袋,听得孤头疼。”
  纪青盈抻平了他的衣裳,也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那要不要给殿下揉一揉?”
  太子顺势牵了她的手:“那倒不用。”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你心里有事,还是直说罢。”
  纪青盈心里微微一紧,这个家伙实在太过敏锐,全瞒是肯定不行的,自己的演技还是得修炼啊!
  “这个……”纪青盈犹豫了一下,微微垂下眼帘,“梅侧妃说太子妃娘娘如今头痛很严重,又是心情郁结、又是需要推拿,就问我去不去看望太子妃娘娘。毕竟是‘旧主旧仆’,就看我‘心软不软’了。”
  “这哪里值得在意,”太子又揽了她的腰,“梅璇的性子不太变通,平素里也有些孤高,你不必太在意她说话。”
  纪青盈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意梅侧妃说话刺人,她比我份位高,又是殿下恩师的爱女,我让一步没什么,只是心里确实想着,我该不该去看看太子妃娘娘。”
  太子沉吟了片刻:“你若去,也使得。近来傅琳琅没少对外联络,蘅芳宫那头也是一样,看着如今低调,暗中活络的很。朝堂上右江王和荣安侯府也跟着闹腾,傅氏一族这些年来到底还是有些根基的。如今孤也不好太过严厉,你明白么?”
  纪青盈抿嘴一笑:“明白,殿下如今是跟他们装绵羊的时候,哪里能叫人看出凶残来呢。”
  “小坏蛋。”太子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如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敢这样排揎于孤。”
  纪青盈白他一眼:“这是殿下自己说的啊,如今事事处处定要谦恭谨慎,万万不可太过张扬,那可不就是要装绵羊么。”
  太子看着她眸子里满是狡黠笑意,自己心里好像也跟着一同明朗起来,不由将她搂得更紧,却懒怠再计较这些字词官司:“总之你若去看太子妃,便干脆初十再去,只说是请个安探望一二,记得言行要低调恭敬,这也是给将来铺路,懂不懂?”
  “将来?”纪青盈想了想才明白太子的意思,笑意不觉更深。
  第78章
  十一月初十,重到昭华殿之前,纪青盈居然有些紧张起来。
  她总觉得所谓的江州旧事很可能是奠定她今后宫斗道路基调的关键转折点。
  这到底是一个惊天大雷,还是傅氏姑侄的故弄玄虚?
  顾川知道多少,而梦蝶轩的内奸又会是谁?
  其实从理论上来说,纪青盈还是有很多方法可以用存档读档的方式来试探,无论是试探太子对“江州旧事”的认知与态度,还是追查到底梦蝶轩里的内奸是谁,都可以在事情发展到最坏的时候读档重来。
  然而她心里实在是害怕,害怕太子翻脸。
  万一江州之事是太子不能接受的,那她就算能够读档重来,将事情掩盖过去或者应付过去,她一旦见识到了太子的无情、只怕就没有能力继续和他好好相处下去了。
  而以怀渊太子的敏锐洞察力,如果纪青盈不是如同现在一样真心真意地喜欢他关心他,他是一定会察觉到的。要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
  画面实在太美,还是不要想象的好。
  压下了各种胡思乱想,又抻了抻自己颜色素淡的宫衣,纪青盈终于踏入了已经闭门两个月的昭华殿。
  内里装饰照旧,甚至连庭园花草也料理得精致依旧,全无任何荒芜或凄凉气息。宫人内监往来之间,好像也都是之前的昭华殿旧人,并没有多少生面孔。
  殿内的太子妃端坐在凤位之上,身穿了一件昭示着正室地位的正红宫衣,发髻间珠翠环珮,金玉流莹,精美非常。
  这个装扮若放在禁足之前的初五初十、请安之期,那还能算是正常,可是此时此刻这样打扮只为接见纪青盈一个人,纪青盈不由眉心微微一跳,越发谨慎。
  “拜见太子妃娘娘。”想着之前太子的叮嘱,纪青盈近前行礼的动作特意格外恭敬柔软。
  “纪昭容,请坐。”太子妃的笑容还是那么端庄,与先前几番相见并没什么明显的差异,“近日本宫得了些江州的秋茶,你可要尝尝?”
  “多谢娘娘。”纪青盈看着太子妃这样平稳的做派,心里越发觉得不祥,同时也注意到了太子妃提到的江州二字,这也算是开门见山了。
  “纪昭容如今春风得意,倒不料还是这样谦卑。”太子妃淡淡笑了一声,看着纪青盈欠身之后才落座,目光闪了闪,又将她上下打量两番,“看来还是孟怀渊更会□□人。”
  这时茶就送了上来,纪青盈略有尴尬地弯了弯唇,不曾料到太子妃话意里竟流露出对太子这样深切的恨意,居然直呼起姓名来了。虽说此时此间的话并不会外传,而太子妃的情形也很难更加不好,但这样的措辞到底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太子妃接了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江州秋茶,其实也算不得上品,但总是故乡旧味,纪昭容不尝尝?”
  纪青盈满心皆是向着太子妃的提防,如何敢在昭华殿里吃喝什么,当下也端了茶盏,不过只是闻了闻就放下:“臣妾怕烫,且这茶味也太浓了些。娘娘既然看不上这江州茶,如何有兴致邀臣妾过来呢?”
  太子妃也将自己手里的茶盏放了,又玩味地看着纪青盈:“本宫听说纪昭容你伤着了头,不记得先前之事,看来也不是虚言嘛。连这是不是真正的江州茶也分不出来了?”
  纪青盈心里不由微微一震,这个所谓伤到头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什么请脉诊断的记录结果,严格地说她第一次“听说”自己伤到头,还是从露珠姑姑的口中,后来再被提起,就是顾川所言了。
  难不成这两个人有问题?
  至于自己能不能分辨什么江州茶江州水的,那就都是浮云了。
  “臣妾不爱喝茶。倒让娘娘见笑了。”纪青盈微笑应了一句,太子妃一定是有话要说的,她如今只能静观其变。
  “不爱喝茶?”太子妃慢慢重复了一句,又低头啜了一口茶,“这还真是奇了,难不成这伤了头便连性子和口味也改了,到底也是产茶名地出来的。不过,想想当初的年日,或许也是吧。”
  这几句话说的实在含糊,纪青盈却好像抓到了一些什么线索,江州的秋茶名产,应当会有几个主要的地方才对。至于年日,大约便应该是说她离开江州的年龄。
  可是太子妃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提出任何的要求或者威胁,总不能就是叫她过来单单敲打两下吧?
  “娘娘还在静养,传召臣妾过来,只为了喝茶?”纪青盈见太子妃说完刚才那几句话又低头喝茶,眼见几乎就喝掉了一盏,还是决定主动提问了。
  “喝茶是一件事,”太子妃抬头笑笑,眼中的恨意与玩味越发强烈,似乎也不再试图掩盖,“另一件,自然是想看看孟怀渊如今将你宠成了什么样子。当年大婚的时候,他跟我可是也说过许多言语了,那一句句的真心真意,好像要将心肝都掏出来,如今当着你又做出一副从无夫妻情分的模样,实在是好心计好手段,什么南府戏子、秦淮梨园,都不过如此了罢!”
  纪青盈心头又是一震——这话是真是假?
  从先前多番相见,太子妃对怀渊太子的满怀情意,实在是谁都看得出。而太子的无情虽然也明显的很,但以他的神演技,若说真的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从技术层面上完全没压力才对。
  “可是我……我身份之低……殿下何必对我……”纪青盈强自定了定神,先顺着太子妃的话头接下去,无论心里信与不信,先做出个相信的样子再说。
  “哈哈哈,”太子妃笑了几声,眼角竟有泪滑落,“你身份低微不低微,其实还要看这朝堂上谁做主罢了。若是当年晏阁老不倒,你如今哪里会将梅璇宝音等人放在眼里?你真以为孟怀渊待你是真心?你真以为他不会叫你出来指证了我姑姑再将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我如今的处境,你将来还比不上呢!哈哈哈哈……”正笑着,便有鲜血从唇边溢出。
  “娘娘!”太子妃身边的宫女并不惊慌,只是见状便跪了一地。
  纪青盈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傅嫔与太子妃的绝地反击大招是什么,赶紧上前要去查看太子妃的情形。
  什么线索什么信息都回头再说,要是太子妃就这样死在自己眼前,这个事情就严重了!
  “娘娘,娘娘!”纪青盈摸了太子妃的脉搏,虽然她的医术能力里并不包括解毒,但基本的脉案医理还是知道的,就在这一时三刻之间,太子妃的脉搏已经十分混乱且迅速转弱,皮肤和指甲皆开始发青,口鼻都在不断地涌出大量的鲜血,血液的颜色也要比正常的更暗,甚至还有更加强烈的气味,这分明便是剧毒毙命的意思!
  “传太医啊!”纪青盈急起来,忙呼喝身边的宫人。
  然而为了避免身边的人将江州之事泄漏给太子,加上因为那纸团的事情她也不再信任身边的人,纪青盈并没有叫小苜蓿和绿萝绿竹相伴进殿。此刻身边所有的宫人都是昭华殿的人,竟无一人有意移步,显然太子妃是一心决计求死的。
  那就没别的办法了,纪青盈又看了一眼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但唇边犹自挂着得意笑容的太子妃,坚定地手指用力一捏腰间存档珠子——喀嚓,天旋地转。
  “昭容,您的茶。”德海公公刚好送茶进来,然而刚读档回到重华殿的纪青盈犹自心神未定,看见那茶汤的颜色手就是一抖,险些将茶盏摔了。
  “哎哟您小心些!”德海公公忙伸手一抄,将茶盏接住,“昭容您是不是累着了?老奴给您传御药房的人再看看。”
  “先不用,”纪青盈忙摆手止住德海公公,她现在脑子里信息太多,疑问也太多,忽然之间好像连露珠姑姑也不能百分之百信任了,谁知道这个破系统的npc会不会客串出什么其他功能来,“那个,您知道如今哪里的秋茶好些吗?”
  “昭容想喝秋茶?”德海公公恭敬应道,“宫里最常用的秋茶是宣州碧溪,泉州尧阳,还有江州玉山三处的贡茶,其中宣州茶味香,泉州茶味浓,江州茶味最清,不知昭容想要哪一种?”
  “我近来有些累,清淡些的就好。”纪青盈心里默默将玉山二字念了几回,面上只随口应付了,便打发德海公公退出。她现在满心都是各样纷杂的思绪,实在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其实之前到梅侧妃的丹霞殿吃茶,也是有一些信息和猜测的,纪青盈在看见那个陌生又眼熟的宫女的时候心动了一下,那时候还想着难不成是丹霞殿暗中搭上了蘅芳宫么,毕竟太子妃傅琳琅的沉寂已成定局,傅嫔能自保到什么地步也是未知之数,而梅侧妃的地位随着太子年后纳妃在即的动作也无保障,或许利益推动之下,旧日的敌人就成了如今的盟友。
  但是相比起昭华殿的这一场大戏,丹霞殿的那点算计实在不够看,段数差的太远,这招太子妃死前调拨离间加绝地栽赃,才对得起傅妙庄横行肃帝后宫十几年的智商好吗!
  第79章
  十一月初九,天空中飘落了天宪十九年的第一场冬雪,仿佛给重华殿庭院里的一切,并外间远处层层叠叠的飞檐廊柱、亭台楼阁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素衣。
  纪青盈手里握着那盏渐渐变冷的江州茶,坐在窗边已经想了整整一个时辰,太子妃傅琳琅的言语中带出来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而其中的真实程度有多高,也让她满心疑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那可不是指这样的设计死亡。正如之前纪青盈与太子戏谑之语,怀渊太子如今在朝堂上正努力塑造着一个和善正直的形象,力图与暴躁癫狂的肃帝做出更加鲜明的对比,以求推动宗亲辅臣等联手,在转年便逼肃帝退位,即使不能正式退位,也要全面彻底静养。
  在这么个时候,若是名分尚在的太子妃傅琳琅被怀渊太子近来的爱妾、不过宫女出身的纪青盈给毒死在昭华殿里,那么怀渊太子舍弃纪青盈就是必然之举,而且对形象与人心影响程度之高,只怕就是太子亲手将纪青盈杀了也挽不回来。
  想来也是正因如此,傅琳琅才会同意服毒自尽。
  毕竟蝼蚁尚且贪生,若不是如今傅嫔禁足、肃帝静养,朝政局面这样,太子妃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自杀。
  她要是素来就有这样的杀伐决断,东宫只怕也不是这样了。
  同时,另一方面的问题就来了,既然这个服毒自杀是经过了严密的设计,要陷太子于万难之地,而且太子妃还知道了纪青盈并不记得太多事情这个重要的问题,那么太子妃所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太子曾经对她也有过许多承诺甜蜜言语?
  纪青盈原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若是晏阁老不倒,就足以傲视梅侧妃与宝音乡君,那至少要是公卿之家,有爵有品。还有江州、玉山、罗大人这些线索综合在一起,纪青盈直觉上觉得这个答案或许稍加探查便呼之欲出了。
  只是,那是真的吗?
  太子妃既然后头有关太子的话很可能是故意的挑拨,那前头有关她身世的话又会不会是经过设计的?
  还有,梦蝶轩里的信、她伤到头的事,到底梦蝶轩里谁是内奸,露珠姑姑与顾川,又可否再次信任?
  如果没有顾川,她接下来的探查要怎么进行?
  一连串的问题在纪青盈的心里就好像浪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仿佛并无止境,不见尽头。不知不觉地,她的眉头也越发紧锁,只是看着窗外洁白的落雪出神,连身后太子回到了重华殿寝阁也没反应过来。
  “咳咳。”太子又故意大了些声音干咳,纪青盈这次终于反应过来了,随手将茶盏一放便折身去见礼:“殿下。”
  然而她实在是心不在焉,茶盏放在方几上的位置太过靠外,走动之时宫衣上的飘带一挂,便将那轻巧精致的白瓷茶盏碰掉了。
  “啪啦”一声白瓷落地,已经冰冷的茶水泼洒一地,白瓷茶盏更是碎裂飞溅,令人心惊。纪青盈原本心里就有事,被这一声更是吓了一跳,这一刻竟不知该继续迎向太子,还是应该先转身将碎瓷收拾了。
  “这是怎么了?”太子更注意的还是纪青盈的神情,立刻快步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亲自去弯腰收拾碎片,而是向外唤了一声近侍进来处理。
  纪青盈感受到太子的手温暖而有力,忽然生出了些莫名的眷恋,顺势便扑进他怀里,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想先让他抱一抱、赖一会儿再说。
  太子倒是难得见纪青盈投怀送抱,骤然温香软玉抱满怀,自然没有不快,只是他素来敏锐,自然不会看不出纪青盈心有挂虑,情绪也不大正常,便先搂了她片刻,才低声问道:“你这是担心什么?还是明日不想去昭华殿了?”
  纪青盈轻轻颔首:“是有点怕。蘅芳宫手段狠辣,虽说太子妃娘娘在有些事情上不及傅嫔,但若是她们联合起来做出个什么生死相博的局面,我也无力应对。”
  太子也点了点头:“昭华殿那边,孤是有意不管的。如今皇上只是将傅妙庄降级为嫔,老四虽然名义上不再给蘅芳宫抚养,其实也没少走动,皇上睁一眼闭一眼,到底是念着傅氏。孤若将她的路全都堵死,倒不好抓眼前的把柄,所以让她们闹一闹未必是坏事。但你若怕,那不去也罢。”顿一顿,又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不过你这样心不在焉的,应该不只是为了昭华殿之事吧?难不成还有什么不便向孤明言的?”
  纪青盈心里一紧,整个背都越发僵起来,心思飞转之间又沉默了几息。
  “纪小怂?”太子将她从怀里拉出来,扶着她的肩,去看她的眼睛,“上次你也答应了孤,有什么事要说出来的。”
  纪青盈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温柔宽和,心里感觉越发复杂,颇有些不敢与太子对视,又低了头:“上次……上次去丹霞殿的时候,梅侧妃说起了殿下从前的白月光。”
  “什么是白月光?”太子有点迷茫。
  纪青盈低着头,决定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扯下去,虽说她心里的确是很信任太子如今对她的情感,但他也没有给她讲过太多的往事,所以梅侧妃与太子妃所说之事,她直觉上不大相信,觉得或许是对方的挑拨离间,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点的不大舒服。
  “就是殿下从前特别喜欢又没娶到、一直挂在心里的姑娘。”纪青盈低声道,“梅侧妃还特别点到了,说我跟延恩侯府家的三小姐长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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