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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出生以来的第8403天,一个礼拜以前,我刚过了自己23岁的生日。我不觉得生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也没收过生日礼物,但确实曾经想要过一些东西。我想要的东西都是大部分人有的东西。大部分人有的东西,我通常都没有。这很难描述,不过我还是想到了比喻:1张被断水原子笔画过十字线的A5白纸。这不是祈祷,只是生活的简单分类。想要、不想要,必要、不必要。我想说说其他人的故事,可能里面也有一种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意图。我愈想谈到我自己,就愈容易被莫名的绝望垄罩,请允许我用一个接近当事人角度的旁观者叙述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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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从我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开始。我与高中时代认识的朋友大狗和他的妹妹小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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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小菁的见面是个偶然的结果,没有任何戏剧性,我们在同一个时间搭上了同一班次的莒光号。大狗与我和她在找座位的途中擦肩,然后大狗一直望着走过这节车厢的她的背影。与确实起伏的火车地板相比,大狗的眼神像是凝滞了在某个瞬间。
「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他边走边说。
「原来你有妹妹?」
「她叫小菁。我们是异卵双胞胎兄妹。」
我查了一下手机里的Google,何为异卵双胞胎。
「你怎么知道你是哥哥?」他表情奇怪地看着我。
「你是白痴吗?」我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我认为这是个好笑话,不过通常只有我这么认为。
车窗外的细长白云缓缓流过眼角。莒光号上不规则的轻微震动让我整个车程都不能好好得闔上眼睛睡觉,我想着这个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一定不能浪费,但其实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浪费。我好像只能这样想,有点遗憾得这样想。然后我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台东车站。
台东车站的月台上人流不多,一下车,大狗便与妹妹小菁的眼神对上了。小菁是个身材微肉的女孩子,皮肤很白,头发短短地像是小丸子。她穿着浅棕色的西装宽裤和一袭靛青色的连帽T-shirt,感觉有种奇异性的可爱。她身旁一位看起来年纪长我们几岁的姐姐,留着及肩的微卷长发,上半身是纯白的一字肩短版T-shirt,下半身是深蓝色的低腰牛仔喇叭裤,她大方露出的肚脐和紧实的腹直肌有一种夏天的魔力……比阳光更炙热。
我以为这是要发生个对话的场景,但也只是我以为。
我与大狗合租了一台摩托车,往台东市的「铁花村」而去。百馀年前,胡传(胡铁花)代理台东直隶州知州。他所撰写的「台东州採访册」,便是第一本由官方所记载的台东风俗民情文献。台东旧火车站前的道路为了纪念胡铁花,被命名为「铁花路」。位在「铁花路」前的一块地像是买一送一般,后来自然得成为了铁花村。台东车站到铁花村的路途虽然长六公里左右,但沿着马亨亨大道骑,转两个弯便在眼前了。
「你为甚么不跟你妹妹说话?」我在路上这么问了大狗。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很久没见了。」
「多久?」
「七年。」
七年……我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国小六年级到高中毕业的距离。如果女大十八变是真的,那他们变成陌生人,好像很合理。
深蓝色的暮色渐渐包覆住街道,马路上的车辆徐徐地交错延伸,摩托车愈往市中心骑去,人声愈杂。
铁花村这里比我想像中还热闹,很多贩售民俗手工艺品的小店舖林立。老闆们笑脸迎接每一个经过面前的人,像是自动门一样的脸部肌肉,看到眼前有人就会自动得拉开。在其中一个摊贩前,大狗拿起一张画着太阳图腾的卡片,将它来回翻面。说是卡片,倒更像是尺寸90*54mm的织布,各种顏色衔接在一起,从中心往外依序的黄-红-绿-黄-红-黑,线条密密麻麻地层层包裹,好像非把整张卡片的空间佔领的压力透过光线的反射清楚地传进了我的大脑,你能直觉地感受到创作者的某种偏执。我对于大狗正在从卡片里寻找什么,不感兴趣,于是悄悄离开。回头,他仍以同样的姿势看着同样的一张卡片。
热闹市集的外围,有以前台铁运作过,现在已经废弃的一条条铁轨。发光的彩绘热气球灯笼排排佇立在铁轨边沿,像是与黑暗分庭抗礼的卫兵。陆陆续续走到此处的人们,一致安静得在这里看着对面陌生的树林,每个人看起来都在想些什么。小菁盘腿坐在我前方不远处的甲板,呆呆地望着前方的铁轨。可能是某种恶作剧的心态作祟,我想要赶在大狗之前先认识她。
「你好,我是大狗的朋友。」
「……我想我不认识你。」
「嗯。但我想我应该跟你打招呼。」
「大狗跟你讲起我了?」
「简单说了一下。」
小菁盯着远方的黑暗,没再回话。我看着躺在前方的铁轨,试着摇了摇大脑里的字汇袋,从袋子里搬出书桌,再拉开书桌的抽屉,将抽屉里的抽屉一层接一层地拉开。抽屉里的字卡不乏「我在干嘛」、「好尷尬」、「我是不是该走了?」…。总之没有一张适合对话的卡片。我这才意识过来原来我是在跟一个基本不认识的人搭訕,而且是极为差劲的那种搭訕。不过现在后悔也太迟了。
「我觉得你的头发很可爱,像是卡通的小丸子。」
「你实在很不会跟女孩子说话。」
「你如果愿意让我练习,我会很高兴。」
「你脸皮真厚。」
小菁转过头来正面看着我。她的脸庞瞬间让我想起了林布兰(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夜巡>里那个腰间掛着鸡爪的小女孩。明明强烈发着光却朦胧地像是背景里的一小块风景,就像不是真的存在于那幅画一样。她会不会只是夏天月光的某种折射现像?我没来由得胡乱想到。
「大狗还在画画吗?」她突然得开口。
一隻大象在对面的黑暗里摇起他长长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