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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乔玉很想活下去,他挣扎得厉害,心里默念着景砚的名字,十指都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抽搐,青筋凸起,胸膛剧烈起伏,已经快要死去了。
  他想:“阿慈,救救我,我难受。”
  得福瞧着他的模样,还指点着亲弟弟和干儿子,颇有心得体会道:“你们看,这还有力气挣扎,就暂时死不了。不过这才第三层,要是贴到了第五层,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他存心想卖弄自己,又想教点东西给自己干儿子,便悄声在流鱼耳边道:“你仔细看着他,等到他不再挣扎,就差不多揭了桑皮纸,留他一条命。”
  这个时间在外人看来是很短暂的,对于乔玉来说,却无比漫长,似乎到了时间的尽头,摸到了生命的尾巴。到了最后,他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仿佛整个人落入了水中,水流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身体,周围一片黑暗,仰头才有些微的光亮,让任渴求。
  乔玉年纪小,这辈子活的短,没遇上几个人,不过还算运气好,对自己好的多,坏的少。可无论  好的坏的,真正记在心里头的,现在还浮现在眼前的,只有死去的祖母和还活着的景砚。
  一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开心起来,无论自己是死去还是活下来,都能陪着自己最喜欢的人,无论如何,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他慢慢地,什么都不再想了,全身放松下来,失去了力气。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挣扎,乔玉的衣服不再整齐服帖,手腕和脖颈都露在了外头,他的皮肤莹莹如玉,细腻雪白,与做惯了粗活的太监们完全不同,像是被旁人从小宠爱到大。
  流鱼嗤笑一声,对乔玉的厌恶更多了几分,他静静地看着乔玉的手指已经使不上力气,却并没有想要动手揭开桑皮纸的打算。
  周围一圈乌鸦一拥而上,它们是报丧鸟,似乎能感知到人将死的气息,扑腾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偶有几个大胆的落在了枯井上,鸟喙啄着乔玉裸露在外的细白皮肉,乔玉的反应却微乎其微。
  他快死了。
  得福虽说是放手让流鱼看着,却还暗自盯着,快步走了过来,掀开了桑皮纸,笑着摔到了流鱼的脸上,“想不到你的年纪不大,懂得倒是不少,心也够狠,这人都快死了,还不可怜可怜他?还是自个儿也想尝尝贴加官的滋味?”
  流鱼低眉顺眼地答了,“儿子不懂事,判断不准时候。因这是个不听话不懂事的贱奴才,总想让他多吃些苦头,下一回才能记得住。”
  “呵。”
  得福笑了笑,看到乔玉猝然从井口弹起,惊起一片乌鸦,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知道,凭借本能弯腰干呕呼吸着,捡回了一条命。
  他走了过去,轻声在乔玉的耳边道:“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这一回就饶过你,只用了三张纸,下一次是四张,若是还不听话,便也没有下下一次了。”
  流鱼见得福得全两人离开,临走前最后撂下一句,“你不是很得称心喜欢吗?可是方才现在,或者是以后,谁都救不了你。”
  乔玉其实没太听得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有模模糊糊的话音在耳边回响。他接近窒息太久,身体又弱,还没尝到从新活过来的快乐滋味,身体一软,伏在井口,昏睡了过去。
  乌鸦似乎察觉到他又活了过来,瞬间失去了兴致,扑腾着翅膀,飞回了枝头,又排成了一排。
  乔玉醒过来时,天色越发昏沉,却还是没有下雨。他愣了好一会,因为过度的痛苦和窒息,几乎忘了方才的事,直到嗅到一身的酒气,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是他此生所历最可怕痛苦的事。
  乔玉似乎还没有缓过来,他的脸色透着死人的青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浑身上下都是冰凉的,一点温度也无。他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里,努力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因为过分的紧张、害怕、甚至是经历了生死,眼泪才后知后觉地落了下来。
  泪水在眼眶里似乎还是温热的,一顺着脸颊流下来仿佛都结成了冰,冻得刺骨,乔玉却感受不到,大约是这么点痛苦与方才相比不值一提,不足以让他缓过神来。
  他怕得要命,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祖母在寺庙里求来保护自己的玉佩,心里默念着太子的名字。他在宫中没有吃过苦,无论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太子知道了,他就能得到。
  太子是乔玉的保护神。
  乔玉哭着想,可他现在没办法保护自己了。那有什么办法,该到他保护对方了。
  他努力想要坚强勇敢,可到底也才只是这么大点的孩子,害怕与恐惧几乎将他淹没了,乔玉哭到痉挛,止不住战栗,手指使不上劲,握不住那块玉佩。
  乔玉哭了许久,哭嗝打得停不下来,衣服都被眼泪浸透了,将那些痛苦短暂地借由眼泪流出身体,终于能够缓过神,思考今天的事情了。
  这件事不能告诉景砚,至少在还没有弄清楚之前,是不能告诉景砚的。他很清楚,
  太子被软禁于太清宫,不能有丝毫的异动,否则皇帝是不会放过他的。
  兴许是下了这个最重要的决定后,乔玉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扶着井口站起身,将麻绳收拾开,一瘸一拐地去树丛里找到了丢失的食盒,又抹了把脸,上头满是泪水和泥土,浑身上下一团糟。
  这样不行,回去说了假话,也会被发现的。
  乔玉思索了一会,拎着食盒,踮起脚尖,透过重重叠叠的灌木丛,朝周围望了过去,发现不远处有一小块湖泊,便小步跑过去,在湖边蹲了下来。他用水擦了擦脸,照着湖水,想要勉强自己笑出来,却怎么都没办法,最后实在气恼了,小孩子脾气地用树枝搅乱了湖面。
  他还是很难过,难过得要命。
  今天乔玉回太清宫的时候格外晚,连陆昭都发现他与往常不同,后背膝盖上满是泥土,乔玉练习了一路,已经能够装模作样地笑出来了,他轻声道:“不小心跌了一跤,没有关系的。”
  陆昭不太相信。
  乔玉却没有闲心同他再说话,他的右边膝弯被踢了一下,现在只能一瘸一拐地推开了小门,直接进去了。
  景砚却不是坐在石亭中等待,而是倚在离门不远的高树上,他垂下头,眉目低敛,脸色微沉,乔玉才大哭过一场,看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也瞧不清景砚的神态。再走进一些,景砚起身,问他道:“怎么了?回来的这么晚,回来身上都脏的成一个小花猫了。”
  乔玉低着头,正在踢身前的小石子,憋着眼泪,他想告诉景砚,那些人有多坏,他们将自己骗到偏僻的地方,逼问太子的动向,用桑皮纸蒙住自己的脸,连乌鸦也坏,啄着自己的身体。
  他差点死了。
  这些都不能说,他说了这些被欺负的事,除了让景砚难过,别的什么办法都没有。可乔玉太难过了,在景砚面前不太忍得住眼泪,委屈巴巴地蹭到他身边,将自己脏成一团的衣服给他看,声音里已经满是哭腔了,“殿下,今天,今天有个送酒的,送酒的小太监,故,不小心撞我。他把我撞倒了,跌的好疼,好难过,食盒也滚出去了,等我自己爬起来,也不同我道歉,还骂我,我去找食盒,然后对着湖水擦脸,就就回来了。”
  他的泪水已经打湿了眼前的一小片地方,说话颠来倒去,似乎毫无理智了,又把袖子举高了给太子看,“我的小花,小花都脏了。”
  最痛苦的地方只能自己藏着,不能被太子知道,乔玉严防死守着自己的嘴,防止说出些不能说的事情。
  而仅仅是寥寥数语,景砚已经听出了乔玉与往常的不对,今日乔玉回来得太迟了,他打算再过一刻钟,就让萧十四去找人了,
  他的眼眸更加深沉,阴鸷漆黑,动作却还是很温柔的,一把将乔玉揽了过来,抱在怀里,能嗅到明显受了大委屈的乔玉身上的酒气,轻声引诱讲接下来的事,“别难过,小玉,那个小太监为什么撞你?”
  乔玉本来年纪就小,又紧张害怕,满心的难过委屈,连谎话都难编完,打着哭嗝,支支吾吾道:“不,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不知道是谁,反正,很坏,坏蛋……”
  不是“他”,而是“他们”了。
  乔玉非常依赖景砚,仿佛方才自己在外头哭得都不做数了,只有对着景砚,才能真的哭出委屈来。他的下巴抵在景砚的肩头,紧紧搂着景砚的脖子,浑身都在忍不住打颤,哭得声音不太大,眼泪却有许多,浸透了景砚不薄的几层衣服,就好像他的委屈。
  景砚同乔玉在一起待了三年,从未见他哭成过这个模样,乔玉瞧不见的脸色越加深沉,却还是小心地拍着乔玉的后背,防止他哭背过气,又问道:“他们,他们是谁?”
  他看到了乔玉侧颈处沾了些黄色的东西,不经意地掸下来看了,脸色一变,却忍了忍,终究没有问出来。
  乌云堆满了天空,终于,有细雨飘了下来。
  乔玉什么也没有察觉,他光顾着哭,不过也知道景砚的这个问题回答不上来,就往景砚的怀里钻,想要掩饰自己方才说错了的话。
  景砚从他的后颈,一路向下安抚般的轻拍。乔玉是个天真可爱,在自己面前毫无抵抗力的小孩子,只要他希望,什么都可以问得出来。
  可乔玉太难过了,叫景砚舍不得问下去。
  景砚看了看天色,右手扶着乔玉的脑袋,顺便拎上了食盒,直起了身,朝屋内走了进去。他不再问路上发生过的事,而是应和着乔玉的话,往常里平和内敛的语调多了丝情绪,似乎也很义愤填膺似的,“他撞了你,却不道歉,可真是个坏蛋了。别难过,我的小玉。”
  他的小玉,太子的小玉,乔玉心头一颤,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捧在掌心里了一般,
  那些不能忍受的痛苦仿佛都有了出口,缓缓地流出他的心。
  自己是太子的小玉,那太子也是自己的阿慈。
  乔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心里想,可惜不能说出口,他的胆子还是不够大,只在有的午后,景砚在摇椅上小憩时,会趴在太子的身旁,偷偷地唤上两声那个不为人知的名字。
  大约也是因为太珍贵了,所以轻易不能说出口。
  景砚的体力很好,轻而易举地将乔玉抱到了他的床上,抚摸着他的头发,瞧见他雪白的小脸满是泪痕,不由地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出去。
  乔玉本来还乖乖的靠在床头,一瞧见景砚转身,立刻跳了起来,着急地去拽景砚的衣角,因为动作太大,又差点跌了下去,被景砚接了满怀。
  景砚轻笑着揉了一把乔玉的脑袋,道:“别怕,我就出去一会,拿个热毛巾给小花猫擦个脸,马上就回来。”
  乔玉很舍不得他,却没有办法,只好慢慢地松开手里的衣角,打着哭嗝,软声软气道:“那你,你要快点回来,我,我等着你。”
  他像是只平时闹腾调皮的小猫,骤然受惊,害怕地缩成一团,只在景砚面前露出自己的小尾巴,依赖得要命,更叫人舍不得。
  景砚放平了枕头,让他躺下去,还要闭上眼,因为今天哭得太多了,怕太伤眼睛,总得要休息一会,温柔道:“要是真的等得着急了,就数一个数,到我回来的时候,你数多少个数,我就雕多少个小玩意给你玩,好不好?”
  乔玉瞪圆了眼睛,他现在根本不敢闭眼,怕极了桑皮纸覆盖在脸上,什么也瞧不清摸不着的感觉,抽抽噎噎,还不忘小孩子本性,贪心道:“那不是,我想说多少个,就说多少个吗?一百个,一百个都可以吗?”
  景砚有些好笑,明明还难过委屈着着,还这么逗趣的估计全天下也只有乔玉一个人了,他哄着乔玉道:“一百个可以,两百个也可以,到时候我让你自己想要雕什么玩,别想破脑袋就好。”
  乔玉默默地“哦”了一声,脸红扑扑的,又晕染上了些欢喜的颜色,估计已经去想着该雕什么玩意好了。
  他出生自陇南乔家,钟鸣鼎食,自小什么新鲜玩意都见识过,可那些带来的快乐,还远远不如景砚随手送给他的什么东西多。就如同现在,他经历过以为此生不能承受的痛苦与委屈,似乎见到景砚,哭上一场,再让他哄一哄,就算不上什么了。
  景砚面上的神色还是温柔的,一踏出乔玉的房门便全变了,他打了壶水烧在炉子上,又去了自己的屋子,从木架后的一个隐秘的角落拿出个小瓶子,藏在了袖子中,又敲了敲暗门,那一处的机关可以通到固定的地方,只有陈皇后留下的暗卫懂这个暗语。
  萧十四看到后会立刻赶过来。
  过了片刻后,半壶水已经烧开沸腾时,景砚倒下一小半,兑了些凉水,将毛巾放进去,正打算拧干时,忽的察觉到门后的身影,他放下手上的活,朝寝室走了过去。
  这是景砚头一回在白天有事找萧十四。
  萧十四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眼角的余光瞥到景砚立在书桌旁,身影略显得削瘦,手旁摆着本掀开的佛经和半杯冷水,明明是很平和的情景,他却不由得有些颤栗。
  景砚转过身,宽袖拂过桌面,白瓷杯不小心从桌上跌落,瓷片碎了一地,他半阖着眼,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冷道:“去查,去查谁对小玉用了贴加官。”
  他看到乔玉侧颈处还有些未洗干净的黄皮纸,拈上来看了片刻,才认出是桑皮纸,而乔玉又满身酒气。
  还认不出来是什么吗?
  萧十四不敢言语,太子自幼内敛,惯于隐忍不发,做事胜也不喜,败也不悲,一切自在掌控中。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太子真的发怒了。
  第25章 哄弄
  吩咐完了这些, 景砚淋着雨,出去拿了铜盆和热毛巾,脚步放轻,走到了乔玉的屋子里。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纸灯笼的灯火幽微, 点不亮一整个屋子, 除了床边的这一小块地方,别处都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中。从前乔玉并不觉得有如何好怕的,可现在不同,他一闭眼, 仿佛就能感受到那时他整张脸被桑皮纸严严实实地覆盖住,入鼻满是酒气,却不能呼吸。他拽着被子, 是在害怕得紧,平常捂着脑袋自欺欺人的法子也不能用了,在床上哆嗦了几下, 鼓励了自己好久,才跳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去橱柜中拿放置好的玻璃灯。
  那是景砚送给他的,不用蜡烛, 里头盛着灯油, 一点着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乔玉知道珍贵, 轻易舍不得用。
  景砚进来的时候,乔玉正爬在椅子上够着了玻璃灯,两手紧紧捧着,生怕从胳膊缝里滑落,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滑。他没有穿鞋袜,露出一双赤裸的小脚丫,巴掌大小,皮肤雪白,在一身灰扑扑的衣服中格外明显,闪着光似的。大约是因为地面太凉,正踮着脚尖,一小步一小步朝床边挪动过去。
  景砚难得叹了口气,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三两步就迈到乔玉身边将他抱在怀里,摸了摸脚踝和脚趾,比自己的手还要冰,本想要教训,却怕才歇下来的小哭包又要流眼泪,只好无奈道:“冬天到了,以后不许不穿鞋袜就往地上跑,到时候着了凉,又要吃药又尝不出饭菜的味道,哭鼻子也没用。”
  乔玉怕痒,景砚虽然只是不经心地碰了碰,他却像触了电似的,整个人都不由随着手指划过的力道缩了缩,连景砚的怀里都待不住了,东倒西歪的,没听到耳边教训的话不说,还要抱怨着,“殿下别摸我的脚,痒死了,我连玻璃灯都快要捉不住了。”
  在他眼里,现在玻璃灯就是最要紧的。
  景砚大概能猜得出他害怕什么,也不再多言,将乔玉放在床上,脚上全是灰尘,乔玉爱干净,死活也不把脚放回去,卷着裤腿,两条小白腿在床边荡来荡去,被景砚掀过被子盖上了,只隐隐露出脚底板。
  又顺手接过玻璃灯,用火折子点着了,挂在床边的吊钩上,摇摇晃晃的,满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乔玉一下子欢喜起来,举起手指去勾色彩斑斓的玻璃灯壁,似乎对上头那个女人的画法很感兴趣,这是他从未学过的。
  景砚转身拧了热毛巾,轻声道:“从前怕你日日点灯玩,才骗你说灯油全在灯笼里了。其实还有一壶,等用完了再拿来。”
  乔玉仰头望着灯笼,闻言惊喜地偏过头,想了一小会,却有些怯怯道:“不要紧吗?灯油要不要留在以后用,我点着玩是不是太浪费了。”
  他喜欢很多漂亮新奇的玩意,可是在看向景砚的时候,眼里只会有他一个人,就如同他的心,也只会盛满一个景砚。
  景砚并不拿这个当一回事,朝乔玉走了过来,轻笑着道:“这些都是外物,怎么有你喜欢重要?”
  乔玉原本受了委屈,想要当一个听话又懂事,知分寸的乖孩子,才忍下心头的恐惧与欲望提出了那个要求,可是景砚的一句话又让他无法无天起来。
  他歪着脑袋,眉眼都笑弯了,“哦!您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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