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很久。
  陆离以为她睡着了,却听她终于淡淡地开口道:“不外乎是父亲的人罢了,我记不得那么多。”
  陆离见她有意回避,心里有些恼:“你求救的书信,不可能随意交给不熟悉的人!我的小厮把那封假书信送给我的时候,说是没有认出送信之人,你心里总不至于——”
  苏轻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平静地看着他:“事已至此,再追究那些旧事又有何益?你便是把当日换我书信之人剁成肉泥,你我之间这个‘母子’的名分也已经不能改变了。你想要光明正大地同苏轻鸢厮守,且等来世吧。”
  陆离在床前站了许久,最终还是黯然转身,走了出去。
  廊下,落霞和小路子一干人等都在,倒是疏星淡月两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陆离凭栏站了许久,涩然苦笑。
  今生已经过得一塌糊涂,他如何敢奢望来世?
  “小路子。”他转过身,沉声开口。
  小路子慌忙躬身上前。
  陆离抬头,看着遥远的天边:“传段然速速到养居殿来见我。”
  小路子有些为难:“皇上,段公子刚刚出宫,这会儿再去传他,只怕……”
  陆离想了一想,收回了目光:“既然如此,就叫人传朕的口谕给他。命他严查上将军府奴仆,尤其是曾受阿鸢信任之人……另外,查一查府中有无擅长仿冒他人笔迹的,比如账房先生之类。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殿内,苏轻鸢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窗棂上的日影。等窗外安静下来之后,她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心里只觉得沉闷,一时却又似乎并没有在想什么。
  这殿中,实在太过于寂静了些,就像将军府的柴房一样,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宫里的规矩本来不是这样的。只因最初的那些日子,陆离不管白天黑夜时时过来搅扰,苏轻鸢不愿被人看见自己受辱的惨状,这才下了“宫女未受传唤不得进殿”的命令。  如今,她却又忽然有些害怕这样的寂静了。
  疏星淡月两个丫头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似乎不那么喜欢往她的跟前凑了。这会儿,她们在哪里呢?在东偏殿照顾钧儿,还是在延禧宫陪伴青鸾?
  苏轻鸢是爱热闹的,一向最怕的就是孤独。
  这一刻,尤其害怕。
  她迫切地想知道那两个丫头去了哪里,潜意识里却又不想问。
  最后,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唤来了落霞。
  “娘娘,有何吩咐?”落霞站在屏风前,恭敬地问。
  “你叫我什么?”苏轻鸢皱眉。
  落霞笑道:“皇上说,‘太后’两个字听着太疏冷,还是叫‘娘娘’亲切些。”
  苏轻鸢抿了一下唇角,淡漠地笑了:“有意义么?”
  落霞陪着笑了两声,又问:“娘娘可是想吃什么?淡月姑娘正在外头摘桂花呢,说是要酿什么桂花酒。大夫提醒过娘娘孕中不能饮酒的,那丫头怕是忘了!”
  苏轻鸢想了一想,淡淡地笑道:“不是忘了。青鸾爱喝自酿的桂花酒,可是酿酒的手艺不敢恭维。淡月疏星自幼跟着我闹惯了,别的长处没有,酿酒倒是常出佳品,所以我每年都要叫她们酿一些给青鸾送过去——等过些日子她酿好了,你们别跟她客气,最好全给她喝光才好,谁叫她又瞒着我做这种好东西!”
  “娘娘吩咐,奴婢们一定不辱使命!”落霞爽快地应着,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苏轻鸢的心里似乎松快了些,便继续笑道:“这会儿桂花酒还没有,你们先去她那里抢些桂花来做糕点吧,记得少放些糖。”
  “奴婢遵命!”落霞高声应了,立时便要退下去。
  苏轻鸢叫住了她,迟疑片刻才叹道:“天凉了,叫丫头们别在廊下站着——还照宫里的旧规矩,到殿里来伺候着吧。”
  落霞一一应了,果然出去叫了几个小宫女进来,空荡荡的殿中立时便有了几分人气。
  苏轻鸢渐渐地安下心来,但很快又觉得无聊了。
  细想想这一阵子,无聊的时候她都是直接蒙头大睡的。可是今天,注定睡不着。
  百无聊赖之下,她随手往枕头后面摸了一把——掏出了一本书。
  还是那本《风尘豪侠传》。
  京城里的公子小姐之中,程昱是最会讲故事的人。先前苏轻鸢为了多听故事,不免厚着脸皮拍了他几次马屁,一来二去就与那位世子爷混熟了。
  说是“朋友”,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程昱在说故事,她在听。
  这套书也是程昱送的。他说这些野记杂谈读来甚是有趣,猜想她多半会喜欢。
  苏轻鸢虽然一向不爱读圣贤书,这些野记杂谈倒确实是她的心头所好。
  得到这套书之后,她如获至宝,废寝忘食地捧着读过好多遍。
  尤其是这一本《巾帼篇》,她更是手不释卷地捧了许多天,恨不得一字一句都反复咀嚼,看到得意处还顺手作了许多批注题咏,害得丫头们险些以为她要用功读书考状元去了。
  她对这套书的喜爱,不仅惹得丫头们惊奇不已,也惊动了她那个爱书成痴的妹妹苏青鸾。
  于是,这本书被苏青鸾借走了多日,直到她进宫以后,才被那傻姑娘揣在袖子里拿来还了她。
  苏轻鸢本以为青鸾应当是不喜欢这类书的。但是,谁知道呢?
  哪个女子没有做过抛却世俗浪迹天涯的梦?即使是最中规中矩的千金小姐,只怕也未必当真甘心困于高墙之内吧?
  苏轻鸢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随手翻开一篇,一字一字地看了下去。
  书中的故事早已看过几遍了,闭上眼睛也能回想起来。但今时今日,她希望能把自己藏进书里,借以避开那些烦心的、可怕的往事的困扰。
  彤云过来添茶的时候,见苏轻鸢看得入神,便抿嘴笑道:“素日只当娘娘是不爱看书的,今儿才知道您跟皇上一样,不看则已,一看便放不下!这旁边的批注,是娘娘自己写的吗?”
  苏轻鸢有些赧然,下意识地把书合上了。
  她看书的时候满脑子里天马行空的,鬼才知道信笔批注的时候会写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等彤云走开之后,苏轻鸢重新翻开书,决定细看一看自己先前写过的批注,却忽然皱了皱眉头。
  她在闺中的时候,摊纸磨墨一向是疏星的差事。那丫头心细,磨出的墨汁浓淡适宜,十分润泽——照理说,那样的好墨,不该出现积墨或者晕染才对!
  苏轻鸢的心头莫名地一跳,下意识地把书捧了起来,凑到眼前。
  这一页上,出现晕染的字只有一个,看上去像是意外。
  可是苏轻鸢分明记得,刚刚在前两页的时候,也有两个字模糊了。
  这个发现,让她捧着书的双手骤然变得冰冷,微颤的指尖几乎已经没有办法翻动书页。
  她很想把书丢到一旁,却咬紧牙关忍住了。
  呆坐许久之后,她缓缓地俯下身,将书本重新放到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出现问题的字并不多,有时候几页都没有一个。但整本书翻下来,不对劲的字少说也有三四十个。
  全部出现在她的批注之中。
  她细细看了那些字,确定墨迹是有问题的——或者说,可以确定那些字上面出现了多余的墨迹。
  如果整本书曾经泡过水,出现这种现象或许不足为奇。但这本书沾过水的地方只有寥寥几页,所以这种解释是说不通的。
  苏轻鸢所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还记得幼时习字的“描红”吗?
  描红所用的纸,因为质地太薄,所以常常会有墨迹渗下去,弄脏下面的字。
  道理很浅显,答案却令人心惊。
  她并非书法名家,自然不会有人拿她的字来学书。出现这样的现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要仿冒她的笔迹!
  苏轻鸢以为自己会很震怒、或者很伤心的,可是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那封书信的事,她原本不想查的。
  谁知随便翻一翻书,答案却自己送上了门。
  伪造书信的那个人究竟是太过于自信,还是根本就没打算瞒她?
  既然仿冒她的笔迹做了坏事,还在书上留下了证据,就不要再把这本书拿来还给她啊!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
  就让她假装相信所有的坏事都是父亲一个人做的,不好吗?!
  青鸾。
  青鸾啊!
  苏轻鸢合上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娘娘,您要的桂花糕做好了!”落霞捧着一碟子糕点,笑着进了门。
  苏轻鸢走到桌旁坐下,一脸轻松愉快:“淡月没哭?”
  落霞笑道:“点心刚做好,她就跑来抢了一半去了,要哭也是奴婢哭才对!”
  “晚饭不给她吃,就该换她哭了!”苏轻鸢拈起一块桂花糕吃着,出了个很坏的主意。
  落霞大笑着应了一声,又问:“疏星姑娘也是同谋,要不要一起罚不许吃饭?”
  “疏星吗?”苏轻鸢轻笑:“那么好的姑娘,我怎么舍得呢?”
  ***
  天色渐晚,路上已经有几分寒意。
  宫中某处,高墙古树,苔痕斑驳,比别处格外幽静几分。
  高高的门楼下站着一个宫装女子,正是新进宫的淑妃苏青鸾。
  “小枝,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回头向小宫女问道。
  宫女小枝低头回禀:“娘娘,这里是掖庭宫,里头都是些罪奴、贱役,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苏青鸾迈步跨进门槛,顺着哭声,找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
  一个身段纤长的小宫女正靠在一棵大槐树上,抽抽噎噎地哭着。
  “你哭什么?”苏青鸾走上前去,柔声开口。
  小宫女抬起头来,看见苏青鸾的妆扮,立时“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枝挺了挺胸膛,朗声道:“淑妃娘娘有话问你,起来回话吧!”
  “奴婢不知娘娘在此,无意冲撞,还请娘娘恕罪!”小宫女端端正正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垂首侍立。
  苏青鸾抿嘴一笑:“你倒是伶俐,也懂规矩,不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我在外头听见哭声,就顺便进来瞧瞧,是有人给你气受了不成?”
  小宫女略一迟疑,哽咽道:“奴婢贱名唤作‘红儿’,是新来掖庭宫的的,先前在外头伺候过先帝的苏贤妃,后来又在于贵人那里服侍了几天。被罚到掖庭宫以后,管事的嬷嬷们瞧着奴婢先前是服侍过主子的,就黑了心格外作践些。奴婢心里委屈,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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