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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你没资格做人老爸

  风儿强袭,李恩杰裸着上身,颤抖着。精实的胸膛与柔顺的发丝掛满水珠,他徐徐放下置于胸前的胳膊,从沁凉的溪水中上岸。一旁的黑人大叔双手插腰,满意地点点头。
  这段时间李恩杰为了完成宜谷女神的嘱託,他拜唐台山拜师,镇日莫不是与师父强身健体,便是埋首苦读,而马藤安与赵映璇亦是唐宅常客,三人常相约去唐台山家造访。少女更是克服了对彤彤的恐惧,或许这条可爱的哈士奇也成为她世上唯一不害怕的狗了吧?
  当然,李恩杰没有告诉唐台山关于许愿的事情。一是由于宜谷女神要他们守口如瓶不得洩漏;二是打算待愿望实现后,再直接赠送对方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
  甫过清明时节,面对一再逼近的国中会考日,课业压力攀上肩膀,一日比一日沉重,实在是烦闷得紧。李恩杰资质其实不差,就是对教科书反感,再加上在校被欺凌,无怪乎他课业表现一落千丈。
  而当李恩杰终于耐住性子奋发苦读,皇天不负苦心人,成绩果然有着大幅提升。虽说苦读有成,但离目标学校仍有一段不小的距离,眼看时日不多,他也随之紧张起来。
  少年对赵映璇的恋慕更是一日比一日深厚,初嚐情爱箇中滋味着实有如乘坐云霄飞车,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牵引着。今日李恩杰之所以邀约唐台山前往平溪深山中与鱼儿做伴,一是为了健身,二则是为了紓缓那难解的鬱气。
  「恩杰啊!我看你最近几个月拼命练习,似乎有些成效,手臂粗壮多了。」唐台山那略带嘉许的眼神,给了少年莫大的自信心,「不过……你也太逊了吧?小小的风也怕,在那边一直抖是要抖给谁看呀?不是跟你说过世上没什么事是真正可怕的吗?只要相信你自己就什么都能克服。」
  「山哥你这话就不对了,现在深山气温还是偏低,更何况我刚从溪里爬出来,吹到风还是很冷欸!」李恩杰摆摆手反驳。
  「藉口啦!都游那么多趟了,身体早就该热开啦!不然你再下去游个二、三十圈好了,包你热到发烟。」唐台山指着溪流调侃道。
  「山哥你就只会出一张嘴,穿着衣服在岸上又不碰水,当然不会冷。有种你下来游啊!」李恩杰咧嘴笑着,弯腰捞了一掌水,朝唐台山泼去。
  「你以为我不敢啊?我现在就游给你看,证明我宝刀未老!」唐台山被徒弟这么一激,便迅速褪去衣物,仅留一件湛蓝三角泳裤,晃动着臃肿的肥肚腩,灵巧跃起入溪。「臭小子你看好了,这就是你师父的实力!」
  少年在岸边拭乾身躯,并更换上轻薄的长衫,就这样看着黑人大叔来回游了十数趟。良久,唐台山终于停下海豚般的泳姿,朝着李恩杰走来。
  忽地一阵寒风啸过,唐台山免不了一阵哆嗦,忙抱起臂膀抖了抖,骂道:「干你娘,真的好冷!」
  「我就跟你说吧!」李恩杰幸灾乐祸地望着黑人大叔,后者只是无奈地耸耸肩,接着突然咳起嗽来。
  李恩杰见状,脸色沉垮,口里却是对着唐台山温言劝道:「欸山哥,跟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别再抽菸了,肺都要被你抽坏了!」
  「人生苦短,不趁现在享受,死了就什么都没啦!」唐台山虚弱地走上岸,于后头拖了一长条的水渍。
  唐台山更衣,叼起雪茄便燃。见这头蛮牛屡劝不听,气得李恩杰瞪了对方一眼,又看唐台山剧咳,少年一把夺过菸草,愤掷于地,并立刻踩熄。「抽啊!你再抽啊,哪天抽到连命都没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黑人睁大圆眸,双眉拧紧,怒意自眼一闪即逝,而后却垂着脸,气馁道:「我又何尝不想戒?实在是人生太苦啦!」
  李恩杰内心过意不去,叹了口气,收拾好行囊上车。「山哥,我们回去吧。」
  唐台山鬱鬱寡欢,他朝少年瞅了眼,杵了半晌,微微頷首,便走向爱车,发动引擎返程。
  一路上两人皆沉默不语,李恩杰坐在副驾驶座,撑着头,兴味索然地望向车外的蓊绿起伏的山景。当下只觉外头一片生机盎然,对比起车内的古怪沉寂,实属讽刺。
  感慨间,一缕暖阳透过车窗照了进来,暂时驱散了厢内的冰冷。少年试探性询问:「山哥,如果有天你能见到你爸爸,你会对他说些什么?」
  唐台山顿了下,左手挠挠头皮,努努嘴,思索一阵后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会问他这段时间过得如何?也可能质问他为什么要拋下我们母子远走高飞?又或者什么也不说,就淡淡地让一切过去。毕竟阿母给我取名叫做台山,就是希望我能断开与阿爸的连结,像座高山一样,在台湾昂然挺立。」
  「你妈妈一定很恨你爸爸吧?居然希望你们父子从此不再牵连。」
  「真相我不太清楚,但从阿公阿嬤的抱怨中,我大略了解到阿母似乎就是因为太爱阿爸了,所以才会相思成疾。另外,期许我不要追寻与阿爸的缘分,或许也是不希望阿爸在美国的生活因此受到影响吧?唉!说不定也正是如此,我从未积极地去找寻阿爸,只是不断用线索不够当作藉口搪塞。说不定,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唐台山轻摇着头,眼神黯淡无光。
  「山哥,你总是要我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做我自己,可你是想见爸爸的呀!为何要顺着你妈妈的想法呢?」李恩杰一番詰问,顿时让唐台山哑口无言。
  唐台山呆愣着,思绪千回百转,诸多念头到了嘴边,却只是吐出了一句让他自己也感到震惊的话语:「因为我怕。」
  「怕?」
  「在内心深处,我怕我阿爸不想见我。」唐台山将车停置路旁,半歛着眼。
  「有个对我视如己出的大叔时常叮嚀我,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可怕的,只要相信我们自己就好,或许我该介绍你们认识。不对,你们早就认识了啊!」李恩杰恳切地凝视着唐台山。
  「那位大叔该不会这么凑巧姓唐吧?」唐台山无奈苦笑,「也是,总不能都对你们说大道理,自己却光说不练。」
  「这就对了,山哥,总有一天我会靠自己的力量打败班上那群恶霸,你也一定会与爸爸相见的!」
  「不过是练大了几块肌肉就飘起来啦?你哪来的自信这么肯定?」唐台山瞇眼打趣道。
  「本山人自有妙计!」李恩杰斩钉截铁,心中想着宜谷女神绝对会实现他的愿望,他们约定好的。
  唐台山没有答话,驱车回桃园。不过多亏了身旁这名少年,整条路上他的内心都暖烘烘的。
  啊!我可不能放弃,总有一天一定要找到我那无情的老爸,肯定要狠狠揍他几拳才甘心!
  铃──铃──
  侧背包中的手机响起,李恩杰一瞧,原来是马藤安来电。少年赶忙接起,只听另一头的好友略带鼻音,哽咽地说想与李恩杰见面。问对方所为何事,马藤安似乎又不甚想提。少年心下担忧,这时死党需要他,自己可不能撒手不管。自然连声应允,遂请唐台山顺道去载马藤安。
  约莫一个鐘头,唐台山驶进马藤安家巷口,后者早已然在这儿候着多时。见马藤安那些许红肿的眼皮,李恩杰神色凝重,赶忙摇下车窗,要好友直接上车。
  终于盼到李唐二人现踪,马藤安彷彿松了口气般,一爬上车便瘫坐在车上,并揉揉自己额部。李恩杰见状,劈头便问:「藤安你怎么了吗?发生什么事了?」
  马藤安没回话,仅是轻轻朝己右颊比了比。李恩杰定睛一瞧,赫然发现死党右脸上,有着一记火辣辣的掌印,嘴角略肿并微微渗血,不禁悚然道:「难道……是你爸打的?」
  「嗯,他又喝酒喝疯了。」马藤安云淡风轻的口吻,让李恩杰内心一揪。「山哥,我今晚可以住你那吗?今天莫名其妙挨一顿揍心情很差,我不想回家。」
  「当然可以,不过你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你爸那么生气?」唐台山语气平静,却是拧眉颤肩,不知其心绪为何?
  「他今天喝个烂醉回家,在家里大吼大叫,还发狂将花瓶打破。我读书读到一半听到玻璃碎裂声,马上跑出房来帮他清扫,就只是顺口说了句希望他戒酒,下一秒我就直接被一巴掌搧晕在地。等我醒来之后,我爸责怪我不孝,说什么没有他赚钱我早就饿死街头之类的话,边说还边踹了我两脚,然后把我赶出家门!他甚至……妈的,凭什么他可以这样对待我?以为我稀罕这个破家喔?我老早就待不下去了!」
  马藤安狠狠咬着自己下唇,血腥味再次扩散于他的口腔。可此刻的他无暇他顾,一心只想藉由轻微的自残来发洩心中的愤懣。
  「你家住几楼?」
  「嗯……三楼啊,怎么了吗?」面对唐台山这突如其来的询问,马藤安也只能一头雾水地据实以告。
  唐台山打听完情报,旋即推开车门下车,并径直朝着马藤安家所在的公寓走去。幸而一楼大门未关,他大步进门,迈向阶梯上楼。李马二人看傻了眼,先是愣了半晌,而后才反应过来。对视一眼后,慌忙跟着下车追去。
  整栋公寓瀰漫着潮湿阴暗的气味,让人十分不适。黑人大叔来到马藤安家门外按了按门铃,里头兀是无人应门。唐台山又按了声铃,犹是毫无反应。他心中恼怒异常,使劲砸向铁门数下,撞出了硄硄的声响。好不容易那门终于开啟了,只见一名身着白色吊轧,带着酒槽鼻,神志不清的中年凸肚男子现身于门后。
  对方不住咕噥着些没有人听得懂的胡话,眼神涣散地打量着黑人大叔。浑身散发出的酒精恶臭,让唐台山顿时一阵反胃。
  「你四什么伦?找我偶什么四?」马父操着含糊不清的语调问道,被酒精操弄的他竟是完全想不起来,眼前的黑人曾带着儿子回来向自己致歉一事。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打自己的孩子?」唐台山神情严肃,开门见山说道。
  「你四马藤安那臭小祖找来的吗?老祖怎么管教孩祖干你屁四?」马父胀红着脸,提高声调嘶哑着。
  「我是管不着,但既然已知你出手伤了自己孩子,我可就不能袖手旁观!」唐台山双手插腰,正气凛然说道。
  此刻李马二少年赶了上来,在下一阶的楼梯平台见到两位成人正争论着。马藤安畏惧地看向父亲,后者头一转,瞥见自已儿子,气不打一处来,狂躁地暴喝:「你这个不孝祖还有脸敢回来?」
  语毕便癲痴地奔下数层阶梯,并扑向马藤安。后者闪避不及,被狠狠地痛揍几掌,情急之下只得伸出双臂试图格档。只不过比起身体的疼痛,他的内心更是不知要难受万倍。马藤安气苦,泪珠从其眼眶潸然涌出,模样很是让人心疼。
  唐台山见状怒火中烧,衝下来朝着马父头颅猛地就是一拳,马父猝不及防,被此击所伤,懵地发昏。
  天旋地转间,第二拳又至,马父眼前先是一黑,霎时又喷发出多颗星星闪呀闪,一阵耳鸣炸响。
  随着第三拳轰下,马父再也没有意识,砰的一声,摇摇欲坠的臃肿身躯愣是倒地,伴随着浓厚的骚臭味。
  面对如此让人措手不及的景象,李恩杰与马藤安均是傻在原地。顿了约五秒鐘,又看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面如死灰,神情痛苦地蠕动那庞大的躯体,缓缓睁开眼皮。
  「你没资格做人老爸!」唐台山用台语骂着,气犹未消,弯下腰对着马父又是一记重拳。
  马藤安虽不愿承认,但他在瞅见父亲被拳头教训的当下,的确是感受到些许快意。可眼前挨打的毕竟是自己爸爸,他终究于心不忍,下蹲护在父亲身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唐台山求情:
  「山哥别再打了,虽然我对他仍然很不谅解,但他始终是我爸爸呀!」
  马父被连殴四拳,醉意已惊醒了大半,见儿子护着自己,又声泪俱下地泣诉着他这段时间以来的苦楚,内心顿感歉疚。
  马父使劲撑起身子,本想触上儿子的后颈,轻抚儿子的头部,伸至半处,手却硬是停在空中,稍稍握拳并放了下来,羞惭地说道:「藤安啊,是爸爸对不起你,一直以来都让你受苦了。」
  马藤安旋身过来,看着满脸愧疚的父亲,内心百感交集。过往的诸般愤怒、悲伤、怨懟、憎恨、混和着父亲这份迟来道歉所带来的释怀,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藤安,我以后一定会把酒戒掉,我向你保证。」马父揉着眉心,似是头疼难当。
  马藤安避开父亲的目光,陷入沉思,数秒后啟口:「爸,我要到山哥家住一段时间。」
  「啊……为什么?」马父惊慌失措,瞅了唐台山一眼,再瞧儿子不回话,又道:「我怎么可能将儿子交给一名陌生人看顾?」
  「爸,我已经告知你我的决定,那我就当你同意了。」语毕,逕自下楼,李恩杰也尷尬地随了过去,唐台山更是狠狠瞪了马父一眼,不屑地离开此地。
  马父脸是一阵青一阵白,眉头深锁,似是怒极,可见儿子头也不回的决绝模样,他又当即洩气。本想任儿子胡闹不再理会,可已摆脱宿醉,恢復神智的马父毕竟是为人父亲,心中难免忧虑孩儿的安危。
  此时马父赫然忆起唐台山与己曾有一面之缘,赶忙叫住唐台山:「喂!我们见过面对吧?我儿子看起来很信任你,我应该可以相信你会照顾好藤安吧?」
  「至少,我不需要向藤安保证我会戒酒。」听唐台山冷冷留下这句话,马父呆若木鸡,内疚的情感狠狠鞭笞于心,良久不能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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