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言书月被瞧得莫名心虚,不自觉把头低了下去。
“小姐小姐,药好了。”
紫玉端着碗进来,因为烫,她先搁在桌上,两手去捏耳垂。言书月见状,忙起身,“我来。”
“诶。”紫玉提醒道,“大小姐,你小心烫手。”
她舀了一勺在唇下吹凉,试过温度之后才去喂书辞,“咱们俩可真有意思,你看,我病了你照顾我,你病了我就来照顾你了。”
想说些趣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可惜腹中没有存货,言书月绞尽脑汁,半天还是无果。
书辞喝了几口药,突然问:“外面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言书月和紫玉对视一眼,忙否认:“大概……是刘婶和刘叔吧,他们两口子爱吵,你知道的。”
汤匙送到了唇边,书辞并未张口,就那么呆呆地坐了许久,像是明白了什么,摆摆手说不喝了,掀开被子下床。
言书月不禁诧异:“你病还没好,这时候起床作甚么?”
“没事,我出去一下。”书辞穿上鞋,“你们别跟着。”
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她一张脸由于发烧而通红,嘴唇白得没有血色。书辞扶着墙走到正房外,尚未进门,已经听到里面的声音。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生病!”陈氏支着肘,手摁在眉心上,止不住的叹气。
言则站在旁边劝她:“这种事谁料得准,你也不能怪人家。”
“可我都和那边说好了,镇国将军夫人啊,那可是!”她两手一拍,摊开,“一会儿你叫我如何解释?”
“能怎么解释。”言则觉得她是小题大做,“你实话实说不就得了,都吃五谷杂粮,还不让人生病是怎么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咱们托人做的媒,对方特地摆宴席招待,结果我们临行前推病了不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陈氏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人家只会认为我们摆架子,找借口,故意抬高姑娘的身价。”
“你……事情已经发生了,你难不成让孩子带病去么?”
“你冲我凶什么?我也没说非得让她去不可,我自己发发脾气不行吗?”
……
书辞听到这里,提起裙摆,抬脚往里走。
所有的争吵都在她进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言则和陈氏同时看了过来,脸上神情各异。
言则想上前搀扶,却被书辞轻轻推开。
她双唇轻颤,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陈氏,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问道:“在你心里,我的命,还比不过一次赴宴,是么?”
闻言,她愣了愣,随后也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身边,“你以为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陈氏对上她的视线,“这次去赴宴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你说谎。”书辞拧紧眉头看她,“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
“我为了我自己?”陈氏紧紧抿了一下唇,“给你说这个媒,我花了多少工夫,你说我为了我自己?”
饶是出声已经很艰难,她仍不顾虚弱地开口:“姐姐病了,你就可以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照顾她;姐姐无论做错什么事,你都不忍心惩罚。可换成是我,就连生病,你也不在乎。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今天出这种事的是我姐姐,你会生气么?”
见她骤然语塞。书辞平静而又残忍地质问:“是不是我死了,你也会无动于衷?”
陈氏被她最后这一句怔住,身形险些不稳。
空气里是一片死寂。
哪怕心中有千言万语,言则此刻却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书辞漠然地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走出门。
都听到房内的声音,院子里噤若寒蝉。毕竟那么多年了,从未见过二小姐对夫人发火。
言莫由紫玉牵着,站在一旁低低唤道:“二姐……”
言书月跑过来,刚拉住她的手,书辞却停住脚,猛地甩开。
“还有你。”她抬起眼皮,即便气若游丝,语气却寒彻骨髓,“你是我姐姐,你又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那口气堵在心口,仿佛压了块巨石般难受,她冷冷道,“从小到大,我替你挨了多少次骂,你数过吗?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
人唯有气急了,说出来的才会是心里话,言书月从没有听过她的心里话,一时间触电般惊愕,无比尴尬又无比歉疚,讪讪地收回了手。
将她眼底里的那丝凄凉抛之脑后,书辞冷漠地擦肩过去,走出那扇斑驳老旧的大门,走出树叶交织的胡同。
天际厚厚的云层中隐隐有电光暗闪,像是长久以来堆积在胸腔里的阴霾,随着雷声,突然之间,公诸于世。
第二十三章
雨是在接近黄昏的时候落下来的。
沉寂的天空被惊雷劈碎, 倾盆大雨降临人间。
她走在街上, 雨劈头盖脸地打在周身,寒气无孔不入, 漫漫长街被水汽氤氲, 躲雨的人们踏着泥泞从旁边经过,与她逆向而行。
书辞沿着这条路走,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瞧着眼前千篇一律的人和千篇一律的景, 打心底里生出无尽的荒凉。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甚至想不起这条道通往什么地方。
水珠串成线, 丝丝缕缕从房檐上往下坠,沈怿站在那柄竹骨油布伞下,看见对面的人在雨里缓缓走着,她衣裳早被水浸透, 目光无神的注视着前方,饶是雨点砸得噼里啪啦作响,却也无知无觉。
他眉头渐渐拧起, 视线一路追随,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水雾里的刹那, 转身将随从手中的伞夺了过来。
冰凉的湿衣贴在肌肤上, 因为含了水,要比平时重上几倍, 书辞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就在此刻, 有人大力扣上她手腕,一把将她拽得转过了身。
头顶上的雨停了,水顺着发梢在脸颊边滑落,她看着那张冷冰冰的面具,不知何为,竟还有心思打趣:“真难得,能在白天见到你。”
“你疯了是不是?”沈怿眉峰深锁,沉声训斥道,“病还没好又跑出来淋雨,你嫌命长?就算非得要引起你娘的注意,也实在犯不着这样吧!”
他话音刚落,耳边已隐隐闻得啜泣,正惊愕之际,书辞垂着头,终于哭出声:“你说的对,你说得对……我就是东施效颦。我在她的心里,永远比不过姐姐……”
她说完,一头靠在他肩上,不可抑制地嚎啕大哭,那些声音像是狂风卷起的枯叶,被滂沱的暴雨吞没殆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右手举着的油布伞随之一颤,沈怿僵在原处,注视着长街上无休无止的雨,终究闭上眼轻叹了一口气。
别的什么都好办,然而清官难断家务事,人的感情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左右的,他虽有心却也无法。
书辞并未哭多久,气息便渐渐弱了下去。
隐约觉得肩头的重量缓缓往下滑,沈怿回过神来,急忙搂住她。
“书辞,书辞!”
见她脸色着实不大对劲,沈怿扔了伞,随即摸上她的脉门,又飞快探了探额头。
脉象浮紧,气息不匀,分明是伤风,想必是昨夜泡了那么久的水又加上现在淋雨……来不及细想,沈怿抱起书辞,朝最近的医馆跑去。
由于骤雨,药堂打烊得早,店伙刚准备闩上栓,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一屋子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吓了一跳。
医生年纪大了,挂着个西洋镜老眼昏花地打量来者。
沈怿将书辞拢在怀里,冷着眼睛环顾四周。许是这身打扮颇为另类,大半张脸都被面具遮挡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因而半天无人上前招呼。
“大夫呢?”心里有气,他一脚下去,地上的门栓便裂成两半,周围鸦雀无声。
“大夫呢?!”他厉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已有不善,老医生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就是,我就是。”
沈怿面沉如水,简短道:“看病!”
“好好好……”
两个人衣衫都浸湿了水,正打算把书辞放到榻上,打杂的伙计明显很介意,欲言又止地在旁哼哼唧唧,沈怿冷冷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摸出一物,又快又准的砸了过去。
脑门儿上砰一声响,伙计刚想开骂,一看见地上滴溜打转的银锭,向下弯的嘴角立时向上扬起,“您慢点您慢点,我来我来……”
大夫看完了脉,摇头叹道:“是发烧,哎,怎么给淋成这样,年轻人出门还是要记得带伞的……赶紧把湿衣裳换下来,喝碗姜汤去去寒,我这就开方子抓药。”
姜汤早有备好的,那边的店伙端着碗过来,沈怿搀起书辞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
她烧得神志不清,大约是觉得不大舒服,手脚也显得极其不安稳。
“你坐好!”沈怿不习惯照顾人,扶着她满腹无奈。
才将她一边胳膊摁住,就在低头那一瞬间,书辞的手正勾到他耳边,鬼使神差似的把他脸上的面具打了下来……
充满邪气的银色面具在地上轻弹了两回,平平稳稳地躺在上面,斜飞的眼眶后空荡荡的,没有了人的依附,看上去毫无生气。
烛火下的那张脸英武不凡,一双星眸凝威,眉宇间锋芒尽显。
大约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愣住,伙计手里的姜汤亦不甚摔落在地,瓷碗碎裂之声随之响起。
“真对不住,这位爷您等等,我这就去再盛一碗……”
趴在柜台上写方子的老大夫扶了扶西洋镜,眯着眼睛朝这边看。
沈怿盯着脚边的面具,神情平淡地垂眸抿了抿唇,随后缓之又缓地转过头。
床榻上的书辞已合上双目,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从紧拧着的秀眉能看出她睡得并不安稳。
一旁站着的几个伙计还在不住的道歉,他面色如常地拾起面具,吹了吹上面的灰。
*
一夜雨疏风骤。
梦里如在深海浮沉,时而轻飘时而沉重,还有时爬上了火焰山,热得人喘不过气。
书辞是从泰山压顶中醒过来的,望着身上堆得跟座楼似的被衾,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她勉强挣扎着坐起身,一看窗外,天已经黑了,桌上一灯如豆,茶盏还冒着余热,细瞧周围的摆设……倒像是个客栈。
可除了她,屋内竟再无别人。
脑中虽一团浆糊不甚清晰,但昏迷前的情形还依稀记得些许。
大雨,药堂,油布伞,一个面具人。
某个昼伏夜出的贼肯定就在附近,书辞张望了一会儿,于是刻意清了清嗓子。
客房门外,沈怿正垂头静静望着手里的面具,沉默的思忖着。
他在想,昨天的那一瞬,书辞到底有没有看清。
如果她看清了问自己,待会儿要如何解释;如果她看清了却不问,自己还要不要解释?
背后听到书辞在咳,原本没打算搭理,然而那咳声越来越夸张了,担心她再这么咳下去会把小二招来,沈怿叹了口气,还是将面具再次戴上。
“咳咳咳……”
“别咳了,又不是得的痨病。”他颦眉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