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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

  他几百岁的人了,不可能真像懵懂无知的少年一样,凡事都依着太后的叮嘱行事。
  从前太后就喜欢教他,后宫里收拾孝帝妃子、激怒孝帝皇子,这种对谢茂而言完全无所谓的小手段,她口头教上两句,谢茂听了也罢了。如今谢茂已经登基,太后仍旧把他当孩子训。
  建立听事司时,太后就和他撞过一次,炮灰了林附殷,再到衣飞石身上,谢茂就被戳中了心尖最隐秘的那一处逆鳞——他没法儿跟太后解释,他对衣飞石的信任经过了两辈子的考验。
  正如他也不愿意跟太后透露,他建立听事司是想引女子入朝的计划。
  说到底,谢茂习惯了乾纲独断,并不乐意事事对人交代。何况,太后还试图左右他。
  他和太后并不是寒门母子。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他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想法,若太后愿意入朝理事,在内阁找个位置都行,可是,批红的权限,终究只在皇帝一人。
  这是皇权之争。
  再后来太后半夜哭了一场,谢茂也心软了,又去哄了几日。
  太后是个聪明人,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多说话,渐渐地就不问事了,每天带着喜欢的宫眷吃吃喝喝养养花听听戏,和皇帝也算是重修旧好。甭管母子二人心中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是好了。
  今儿怎么又“头疼”上了?
  谢茂不知道太后的心思。反正太后头疼了,当儿子的就去哄呗。
  进了长信宫,寝殿内宫灯半掩,太后居然神采奕奕地和人打叶子牌!
  围坐在太后身边的三个女子,两个都是熟人,坐在太后东首的是黎王妃,黎王妃身边就是太后的心腹大宫女,与黎王妃对坐的妇人梳着长髻戴着素簪,衣着奢贵而素净,打眼一瞧,谢茂居然没见过。
  宫婢唱喏一声,几个打牌的女人才被惊动了。
  黎王妃扔炸弹似的把手里的牌摔了,故意把桌面搅乱,转身施礼:“给陛下请安。”
  陌生妇人扶着太后下榻,这地方乱糟糟的,皇帝来了肯定要挪个座儿。
  太后先让大宫女把桌上的金饺子收了,指着黎王妃道:“促狭鬼,才输了几个钱,这就摔牌耍赖!还不及我这丫头心胸气派!”又让身边妇人给皇帝磕头,“这是冰娘。”
  李仰璀遗孀,林氏。
  丈雪城内乱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林氏低调地领着李大郎的遗孤住在京城里,没什么存在感。
  大约是前些年都在为夫守制,太后也从没有召她进宫,所以,谢茂并没有见过她。
  林质冰是个上了年纪也历经沧桑的妇人,却意外地看着年轻,因寡居之故,她衣饰清净,看着就似袅袅娜娜一枝白荷,叫人一眼望之,即心静如莲。她施礼时姿态典雅,动静有度,甚至比许多在宫中生活多年的妃嫔还要板正娴熟。
  “林表姐,免礼。”
  听说太后“头痛”,谢茂今夜就特别给面子,称呼一声“表姐”。
  深更半夜的,皇帝也不好在太后宫里见女眷,黎王妃与林氏很快就下去了。
  宫人重新点起宫灯,谢茂扶太后在榻上坐下,关心道:“阿娘还头疼么?可召太医来看了?”
  “头不疼。”太后提起这个也是表情微妙,“你吊着宗室这些年,也该有个说法了吧?”
  年初谢茂在皇庄遇刺,借口受伤有碍子嗣,说要在宗室中挑选皇嗣,惹得宗室近枝个个如痴如狂。现在大半年过去了,谢茂在宫里还是只养着长阳王、长山王的儿子,有心思的宗室都在抓狂。
  这其中走动得最勤的就是思齐大长公主,但凡有机会进宫,她一定会带着她嫡亲的侄孙,思行王的世子谢沃,一起来缠着太后谄媚讨好。
  “琚皇姑还真冲撞您了?”谢茂惊讶极了。
  太后的表情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旁边大宫女见太后实在说不出口,这才小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谢茂守着衣飞石不纳妃,这事儿太后知道,黎王、黎王妃也隐隐知道,其他人是不知道的。他借口是要替文帝守制,服丧三年。算算日子,这守制的二十七个月早就过了。
  这几年间,朝臣被捋了几遍,敢跑来管皇帝私事的大臣早没有了,宗室里有惦记着皇嗣的势力在,也就义老王爷敢劝谏皇帝尽早采选美人充实后宫——不叫皇帝纳妃立后,那不可能。可是,皇帝要是有了后妃,那于子嗣有碍的毛病又治好了,皇嗣不就泡汤了吗?
  如胡阳王这样有想法的宗室,就想举荐自家王妃的娘家姊妹入宫。
  ——要不是和皇帝同宗,大家都姓谢,他恨不得把自己妹子嫁给皇帝,好给儿子撑腰!
  思齐大长公主的奇葩之处,就在于她另辟蹊径,打算讨好一下太后,顺便方便一下自己。
  她举荐的是……寡居的林质冰。
  谢茂正喝汤吃东西,听大宫女说出这个名字,差点喷出来。
  林质冰?不说林质冰嫁了两回,年纪也合不上啊,差了整整一轮!这琚皇姑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你长久不选妃,天下人不议论你,到底是要怪罪我的。”太后无奈地说。
  皇帝不纳妃,朝臣宗室不管也罢了,太后居然也不管,这件事就显得很反常了。
  思齐大长公主就疑心太后是想挑个好控制的儿媳妇,毕竟皇帝年纪还小,宫中又传言皇帝和太后为了羽林卫将军的人选隐隐不合,可惜林家没有适龄的闺女——没关系呀,这不是还有个侄女吗!虽说嫁了两回,可是又没有亲儿子在世,当不成皇后,当个庶妃也行嘛。
  最重要的是,在思齐大长公主想来,她若向太后举荐林质冰,既能讨好太后,又方便自己。她的嫡亲侄孙沃儿,才不需要一个能生嫡子的母后。皇帝嘛,都子嗣艰难了,有个妃子就行了。
  这脑回路把谢茂都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最奇葩的是,林质冰还真的跟她搅合进来了?
  提起林质冰,太后轻叹一声,说:“她是想谋个差事。”
  谢茂肯用龙幼株做听事司司指挥使,是史上极罕见的开明皇帝。龙幼株属下不仅有宫婢太监,连涉入衣琉璃致死案的文双月都被她捞了出来,放在听事司里办差,哪怕在襄州接连失利,龙幼株在京城的名声还是很大的。
  然而,龙幼株在传闻中就是谢茂的“无名宠妃”,林质冰跑来找皇帝谋差事,这……?
  “我知道,这事皇帝不爱听。可是,陛下。”太后说话也不像从前那么随意,称呼上客气多了,“我虽不愿看轻冰娘,她与你,毕竟年纪不合适。哪怕她如今待字闺中,也实不该存有青云之望。”
  林质冰是她嫡亲侄女儿,所以她说话很客气。但,太后这句话本质意思就是,她也配想我皇儿?
  在林质冰的问题上,年龄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她嫁了两回,有过儿子,差点亲手毒死儿子,这样能折腾的女人,哪有可能进皇帝的后宫?就算皇帝喜欢,太后也要拼死把她抵在宫门之外。
  “今儿这事儿虽离谱,未尝不是个警钟。陛下,后位空悬,自然有人趁虚而入。”
  太后尽量温和地说。
  “朕知道了。”
  太后沉默片刻,又说:“飞石长久不在京城。”
  “岂在朝朝暮暮。”谢茂想也不想就打住了太后试探的话锋,“此儿臣内帷之事,阿娘费心了。”
  这本是极简单的一回事,太后随时都能告诉他,却偏偏要在他刚回宫的时候自称头疼,故意让他来邂逅三更半夜陪着太后打叶子牌的林质冰——何尝没有试探他的意思?林质冰是不可能进宫,可是,太后自然有一些年纪大了,不用给什么名分,姿色出身也足以侍奉君王的贤淑佳人供皇帝挑选。
  太后轻叹一声,道:“太极殿里莫说宫婢,连个内侍你都不肯收用。”
  谢茂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皱眉道:“阿娘既然头疼,早些休息才好。眼看着天也亮了,朕明日还有大朝会,这就先去梳洗更衣了。告退。”
  谢茂走后,大宫女端茶来服侍太后,轻声道:“您何必……”
  “他嫌我管得多,我知道。”太后揉揉额头,“若是飞石就在京中,我也盼他俩好好的……这四六不着两地相思,我儿正是出火的时候,岂不可怜。”
  大宫女就不敢说话了,轻轻帮她揉按太阳穴。
  太后想想又自嘲地笑一笑:“唉,年轻时最恨宫里给他赐美人,轮到自己,竟也是这样的嘴脸丑恶。算啦,不管啦,再问一句,儿子讨厌我,飞石也要恨死我啦。真是枉做小人恶婆婆。”
  她喝了一口茶,突然道:“去把谢琚的宫牌烧了。”
  ——没了宫牌,哪怕是大长公主,也别想再主动请求进宫谒见了。
  ※
  被太后逼婚并暗示塞小老婆的谢茂心情很不好,大朝会结束之后,他吩咐内阁票拟诸事交司礼监,自己则更换常服径直出了宫。原本想去北城衣飞石的小院待半天,也不干什么,就是嫌宫里气闷,想去衣飞石的地方睡一觉,走了半路,他就知道自己幼稚了。
  他随便找个地儿睡觉,跟着他出宫的御前侍卫、羽林卫压力就太大了。
  皇帝原本是不能随便任性的。
  谢茂又原路往回走,突然岔道口就是通往黎王府的方向,谢茂就想去找六哥聊聊。
  哪晓得到了黎王府,谢范家里正在鸡飞狗跳。昨儿黎王妃宿在长信宫里,清晨就奉懿旨“送”林质冰出宫了,算算时辰,她回黎王府应该也没多会儿。谢茂是皇帝,下人没一个敢拦他的,他蒙头蒙脑撞进谢范的书房——他不可能进后宅,当然是去书房找人。
  刚进院子,就听见女子嘤嘤地哭泣声,黎王妃在叫骂:“养着十多个美人儿且不知足,倒要偷我的阿珠!谢范,今日我不砍你两个窟窿,我姮芙蓉不算好妇!”
  “明明就是她偷我!”谢范声息中带着一点儿胆怯,又十分委屈,“你砍她砍她。”
  “你还是不是男人?”黎王妃骂道。
  “姮芙蓉,你还是不是女人?”
  “我自然是!”
  “那你欺负男人?”
  谢范这不要脸的劲儿,居然把黎王妃给噎住了,谢茂站在院子里,简直是大开眼界。
  这明显就是个捉奸现场,谢范与名叫阿珠的女侍衣衫不整,书房的榻上也是一片狼藉,姮芙蓉脸色铁青,一手持刀盯着谢范——这位也是彪悍,她砍的不是丫鬟,她直接冲黎王去了。
  “圣驾在此,请王妃弃刀。”余贤从上前施礼,顺便缴了黎王妃手里的短刀。
  谢范七手八脚冲到常清平身后,距离皇帝不远处,惊魂初定:“陛下救命!”
  黎王妃却没有追砍谢范,上前给谢茂施礼,也不等谢茂问什么,返身走向那女侍。常清平冲黎王挤挤眼睛:要不要帮你把小星救下来?谢范连连摇头,举手做噤声状。就见黎王妃解下身上裘衣披在那仅着单衣的女侍身上,搂着女侍安慰了两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哥,你这是……?”
  前世六王与六王妃感情一直很好,哪怕六王妃只得谢团儿一个女儿,六王也没有庶子出生。
  谢范满脸晦气:“真是她偷我!她们黑发狄人的女人能算女人吗?比男人都不要脸!”
  这会儿义正词严,跟谢茂坐下来喝了两杯,他就改口了:“男人么……”一副“你懂的”嘴脸。
  “我自然是最心爱芙蓉。”
  谢范书房里除了酒,就是画,各种美人图。
  他喜欢画美人,画各色各样的美人,喝醉了尤其喜欢缠着美人画。他爱美人,不论男女,只要皮相好,风姿好,哪怕只有一个侧面美好,他都会心向往之地赶紧画下来。
  “不过,这世上好看的美人那么多,谁能憋住不尝尝?”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不仅吃鱼,吃熊掌,我还吃燕窝海参一品锅子呢……我就爱吃鱼,我也不能顿顿都只吃鱼吧?我还得吃个清粥小菜吧?”
  谢范明显喝高了,不过,就算他没有喝多,谢茂也不可能和他说什么从一而终。
  谢茂自己也不是从一而终的人。
  他喜欢衣飞石两辈子,照样立后纳妃,照样和周琦睡了几十年。
  他穿越前的时代已经没有婚姻关系了。所有人都是成年之后,喜欢就约炮,合得来就同居,想建立长期关系就去公证处签一份财产协议。不说签协议的人少,连同居都很少。大家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保持一对多的关系并不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他之所以这辈子能为衣飞石守着,不是因为道德,也不是顾虑衣飞石会因此不高兴,他就是不想。
  这辈子他和衣飞石关系太亲昵了。亲昵到除了衣飞石,他谁都不想睡。
  从黎王府出来,谢茂意兴阑珊地回宫。
  他看着天边灰蒙蒙的铅云,京城今冬的第一场雪或许就在今夜。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思念过衣飞石,仿佛只要想起衣飞石远在天边,他就孤独得近乎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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