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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节

  京中百姓又乐呵呵地看热闹,哎哟,好容易得了个宝贝孙孙,这孩子养在宫里,甭管祖父还是外祖父,谁也见不着,这两府在外边倒是穷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
  “还是不见好。”
  衣飞石往日下差之前,都是不固定路线地巡视羽林卫防务,宫门下钥之后才会回太极殿。
  如今他稍作调整,隔日就会固定去醒春山房探望一番,主要探望保保。
  保保是谢团儿儿子的小名。孩子身子弱,想着民间都说贱名好养活,就先起个小名儿。
  谢茂本想叫那倒霉孩子“狗蛋”、“狗剩”什么的,好悬太后撑得住,这才拍板叫保保。
  谢茂被这个孩子烦得不行,三天两头生病,一会儿吃不进奶,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又说要断气了……五个太医轮班在醒春山房值守,然而,孩子症候凶险,做太医也不敢擅专,有点动静就得往上报,太后已经被折腾得病了一场,谢团儿不许太医再往上报,太医哪里敢呢?就来告诉皇帝。
  太医盯着不算,衣飞石还常常去看。看完了就回来跟他唠叨。
  “烧了快九个时辰了,孩子太小,太医用药也顾忌颇多……”衣飞石进殿解了大衣裳,宫人服侍他换了鞋,他和往常一样坐在榻边,下人送来热汤饭和食案,他饿了得先吃些,“我瞧着这也不是办法。五个太医个个都有想法,今日陆太医轮值,明日赵太医轮值,开的方子都是两回事。”
  匠作监今日才新送了十二套粉瓷摆件,粉青、粉黄、粉红、粉绿,样样清新可人,恰适合春日使用。谢茂亲自插了桃花瓶,就放在衣飞石身后的条案上,衣飞石丝毫没感觉到殿内扑面而来的春光,只顾吃喝顺便唠叨。
  谢茂喜欢看衣飞石吃吃喝喝,也喜欢听衣飞石唠叨,可他不喜欢听衣飞石唠叨别人。
  “那叫一个大夫值三五日吧。”
  不喜欢归不喜欢,谢茂还是得耐心给爱人解决问题。
  衣飞石想起那个瘦得只有他胳膊长的孩子,哭都没有声音,只会轻轻地喘,这是他见过最孱弱的婴儿,几个太医守着都是无精打采,个个都觉得这孩子活不长。他放下银箸,漱了口,说:“叫赵医正主理,陆太医帮着守一守。一件事做主的人多了,反倒是个个都不相干。”
  “开太平方了?”谢茂瞬间就听懂了,他很惊讶地问,“保保情况这样不好?”
  谢茂只看了保保一次,他觉得情况还行,几个太医保住孩子性命绝对没问题。
  然而,正如衣飞石所说,给人治病绝不是大夫越多越好。
  尤其是这种小儿先天体弱的毛病,一个大夫有一个大夫的想法,两个大夫的医疗方案可能完全相左。一旦碰到孩子确实身体特别虚弱,搞不好就要断气的时候,太医就可能开按照医书脉案而言绝对不会出错的“太平方”,哪怕孩子死了,那也是病死的,不是治死的,和我开的方子无关。
  几个太医里但凡有一个开了太平方,另外几个都会有样学样,谁也不肯再努力施救——万一孩子死了,自己开的方子有了增减,和医书里记载的不一样,和同僚开的也不一样,那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谁叫你乱改方子?你有多大的本事和先贤拍板较真儿?这不,就是你开的方子才把孩子吃死了。
  衣飞石才看见身边插了桃花的粉瓶,那样清奇雅致的花样,一看就是皇帝的手笔。
  “陛下今日还有空去折桃枝?”衣飞石将插瓶拿起来,爱不释手地放在床头。
  衣飞石不肯回答,可见那孩子的情况就是真的很不好了。
  “带着花儿吧。和朕一起去看看保保。”
  谢茂明日还有大朝会,只怕忙到傍晚都不得闲,不如今天就去醒春山房看一看。
  这会儿天色已经黑透了,皇帝突然要出门,郁从华连忙去安排坐辇,通知御前侍卫列队待命。醒春山房就在后宫之中,不必准备全部仪仗,谢茂更衣出门时,宫灯已经一一点燃,半个太极殿都烧亮了。
  御驾降临醒春山房时,太后的仪仗就停在殿前,山房里正忙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谢茂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前来迎接的媪老。
  媪老急得一连串叽里咕噜,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跟皇帝说的是土话。
  衣飞石解释道:“她说保保不大好。”
  到了保保的房间,谢茂意外地发现太后和谢团儿都在,谢团儿保保抱在怀里,不住低哄:“保保,阿娘喜欢你,阿娘不愿你离开,好保保……”
  几个太医则在一边低声商量着什么,气氛不算太融洽,更像是压低了声音吵架。
  太后怒斥道:“吾不管你们怎么治!但凡他还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给他陪葬!”
  皇帝杀官员、杀宗室,凶名在外,然而,宫中皆知皇帝不会迁怒杀人。
  太后就不一样了。宫奴得罪了皇帝,她杀。宫奴没看好离家出走的郡主,她也杀。如今她说保保死了,要几个太医陪葬,谁都不觉得她是开玩笑。
  ——太后是真的会杀人的!
  几个太医全都跪在地上磕头,好些个嘴唇都是青的。
  “阿娘。”谢茂上前施礼,转身对太医说,“认真些治,去开方子吧。”
  打发了太医之后,谢茂又来劝太后:“您吓着他们,更不敢用药了。”
  “不敢用药就都跟着去!”太后不知为何那么大的脾气,谢茂正惊讶,就听见太后指着谢团儿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说,“你出生的时候,比那孩子还不如几分!也不见当时的太医怎么着急,你不也好好儿地长大了?可见就是他们不尽心!”
  谢茂哭笑不得,那能比么?他是个穿越货啊!还是个会《采元补天诀》的穿越货。
  太医用药只能调理已发的病症,补弱则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他刚来时就察觉到身体太虚弱,立刻保住了仅存的那一点儿先天气,就这样还是花了三十年时间才恢复健康。保保确实比他刚出生时健康,所以他判断太医能保得住,哪晓得又有太平方误事。
  “抱孩子给朕瞧瞧。”谢茂转身,问抱着孩子不住喃喃的谢团儿。
  因保保身体太差,几个太医日夜不分地照顾着,谢团儿又产后体弱,亟需休养,所以,她和保保住在山房两端。赵云霞要谢团儿坐两个月子,她不能出门,保保更是虚弱,也不能被抱去看她。母子两个还是生产之后头一次见面。
  谢团儿抱着孩子没有流泪,眼底烧着血丝,也不肯把孩子交给褓母,亲自抱到皇帝身边。
  孩子呼吸很轻,轻而艰难。
  “肺上的毛病?”谢茂一边问,一边伸出手,轻轻抚摸孩子鼻下的气息。
  他的修行体系中,看诊是看气,并不切脉。两个世界规则不同,他自己都没能修出真气,也不认为自己的知识能够作用于这个世界的人体上。不过,也总有一些细微的相似之处。
  “太医说是肺经上的毛病,我……也没听懂。”谢团儿低声道,将孩子抱紧。
  谢茂摸了孩子微弱的气息,又抚了抚他脑袋上荏弱的黄毛,打开他紧攥的双手,看了看手心。
  五个太医这会儿都已经写了方子过来,呈递御前。谢茂看不出好坏,但是,五个太医中,只有赵云霞和陆太医的方子有增减不同,其余三个太医开出来的方子简直是商量好的小抄。
  谢茂知道陆太医是个好大夫,前两世他的几个皇子生病,也都是陆太医给看好的,至于赵云霞,那是杏林遗珠,医术比陆太医还好,只是前世没能为他所用。
  斟酌片刻之后,谢茂吩咐道:“照陆太医的方子用药。”
  说话的瞬间,他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手指在孩子唇上轻轻一抹,一缕看不见的微光飞逝婴孩体内。
  衣飞石似有所觉,警惕地抬头,四下看了一眼。
  《箭术九说》,几近于道。
  十多年来,衣飞石将之修近大成。不过,几近于道,仍不是道。
  在谢茂将苦修多年的一点灵犀飞入保保灵台时,衣飞石敏锐地察觉到,屋子里发生了一些不太寻常的事情,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
  两个世界不同,规则所限,谢茂也修不出半点真气。不过,他刚才将《采元补天诀》用一点灵犀的方式印入保保灵台。
  不必保保开蒙懂事,法诀就会成为他的本能,自动在他小小的体内运转,补益他先天不足的身体。
  灵犀除了传授功诀共享秘密,其余没什么用处,可是,它是谢茂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修出的能力,十多年来修得还挺费劲,平白全部给了个不知道会不会长歪的小屁孩,谢茂还是觉得略有些肉疼。
  候在殿外的宫监立刻领了方子去煎药,赵云霞与陆太医都松了口气。
  不等药端来,谢团儿就感觉到怀里的孩子呼吸渐渐平缓,任谁也想不到皇帝摸一摸孩子就能治病,她只是难得一回迷信地想,太后给孩子起名叫保保,说是上苍保佑,祖宗保佑。她低头亲了亲孩子荏弱幼嫩的小脸,低声道:“陛下保佑,娘娘保佑。保保。”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她挣命生下来的孩子,能够无病无灾地活下去!
  药端来了,熬成小小两勺,谢团儿亲自喂孩子喝下。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退热睡着了。
  “你照顾保保。”谢茂指点陆太医,又交代赵云霞,“你仍是照顾郡主。”
  至于剩下三个喜欢联手开太平方的太医,谢茂将方子扔在他们脸上,说:“朕今日不想杀人,各领二十板子回家去吧。”
  谢茂一向不反对臣下存点私心,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当这一点儿私心和自保浮于水面之上,耽误了谢茂的事,甚至让他不得不亲自出面收拾残局时,他就不那么乐意了。
  皇帝不乐意了,总会有人倒霉。
  第183章 振衣飞石(183)
  陈琦所患风痹之症日益严重,告假的日子终于变得比入宫值守的日子还多。
  他的病情超出了谢茂的预料,吴善琏与单学礼目前都还是内阁的中坚,谢茂暂时不想让这二人跟着陈琦告老,可是,若陈琦退了,以年资论,必然是吴善琏接任首辅——当然,皇帝直接指认简拔新首辅也未尝不可,但是,这种直接指派不合常情,吴善琏与单学礼若在阁,未必对新首辅服气,也很容易让吴善琏与单学礼觉得没面子,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这种事情任是谢茂也没办法,扣了半天脑袋,只有一个字,拖。
  风痹是吧?在家养着叫太医治呀!你陈琦要是乞骸骨回老家了,朕难道还能拨个太医跟你回老家去?总而言之,病得起不来也要在首辅之位上占着位置,给你批半年假,好不了再批半年,反正半年半年地休呗,只要没病死了,就得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钉着。
  朝臣对皇帝这个操作甚为惊讶,对吴善琏就难免抱着几分同情:皇帝是有多讨厌你呀?
  吴善琏性情耿介刚烈,还带了一点儿古板,特别容易想不开。一边念着皇帝圣恩不能心存怨望,一边又确实忍不住想,皇帝就这么讨厌我,我就真的做不得首辅?——陈琦还好端端地在府上养着病,太平二十年刚入冬,吴善琏就生了一场大病,没撑过冬至就病逝了。
  毕竟吴善琏年纪大了,老人病熬不过冬天也是常理,谢茂与朝臣们都没想过他是被气死的。
  丧报进宫之后,该治丧治丧,该议谥号议谥号,谢茂也不吝啬几个禄米,给吴善琏荫封子孙,孝子扶灵还乡后,在老家凿碑立牌坊,正是生前风光死后哀荣,朝臣觉得皇帝与吴阁老君臣相得,吴家后人觉得皇帝圣恩浩荡,谁都不能体会吴阁老的憋屈——
  生闷气把自己气死了,同僚、子孙愣是没一个人看出来,这也是一大奇事。
  单学礼就和吴善琏不同,他这人心思活泛想得开,因与林附殷有亲,自知与首辅之位无缘,一向没什么妄想。他是天官飞升入阁,论资历,和黎洵也就是前后脚的事。聊一聊年师,黎洵比他还早三年。所以,他特别想得开。
  陈琦常年告假,单学礼自动退让,黎洵在内阁就成了没有首辅之名的实际首辅。
  这一年,黎洵孙女与黎王府世子谢圆大婚成礼,皇帝让常年守着东皇阁的黎簪云进了上书房。
  如今皇三子、皇四子年纪都大了,上书房的师傅们主要给小皇孙们讲学,然而,哪怕有内阁“首辅”,黎王府姻亲的双重身份挡着,黎簪云进上书房一事还是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弹劾的折子刷刷刷叠了几箩筐,看得黎洵头大无比,恨不得叫女儿回家老实待着去。
  “这是冲着小黎爱卿?还是冲着黎爱卿?”
  谢茂喜欢坐在内阁聊天,这会儿就在陡然暴增的弹劾折子边上翻看,“叫小黎爱卿到上书房给皇孙们授课,这是朕的旨意。这么多人不满呐。”
  他翻了几本,也不见得多生气,反而还笑了笑,说道:“说辞也不新鲜。无非是女子入朝乃牝鸡司晨,眼看就要国破家亡了——有这本事,怎么不同太后说去?”
  十多年前,太后还年轻健康的时候,但凡皇帝不在京中,就是太后监国,谁又敢吭一声气了?
  黎簪云就是黎洵的女儿,他实在不方便说话,只能沉默回避。
  单学礼则是林党中最先向太后投诚的老狗腿之一,才想拿易经讲一讲天地阴阳的道理,给皇帝找一点理论支撑,皇帝已哂笑道:“朕竟想不到,朝中还有这样迂腐祸国之论。折子这么多,朕无暇一一驳斥,老大人们政事繁琐,也不必为了这些玩意儿花费心思,朕看,不如从礼部挑人上来,就和他们好好论一论礼嘛——”
  挑人上来,上哪儿来?
  文华殿里坐着的四位阁老都紧了紧神,眼巴巴地看着谢茂。
  谢茂直接就点名道:“朕记得南郡神童百里爱卿,本经就是《礼记》吧?文老尚书在世时,还夸他学得明白。如今是在礼部任何职?”
  百里简是东胜党文宗费涓的关门弟子,在仕林名声极大。
  他出身蛮地,却能在中原领袖群伦,十七岁时一甲状元及第,是继赵良安之后的又一名谢朝神童。
  加之本身师门也很给力,短短十年之间,就混进礼部晋了五品官,谁也不觉得扎眼。
  十年前南明派折戟沉沙,为南明派充当马前卒的东胜党却意外地不曾伤筋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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