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第二十八章
天光放亮,日头高升。
一辆破旧的黑油皂幔马车颠簸出城。一路七转八绕,到得一座荒废的城隍庙前,方才停下。
少焉,一个头戴帷帽的妙龄少女自马车上下来,领着一个侍女分花拂柳步入庙中。
庙内荒凉破败,院中却设了一套紫檀桌椅,桌上茶果停当,糕饼齐全,杯盏碗碟竟皆为上好的宝石红釉描金瓷器。
那侍女满面惴惴,暗暗拉扯少女衣袖:“姑娘,咱们……”
她一句话才起个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散碎的脚步声。
一里之外的松树林内,握雾扫了一眼缄默的拏云跟后头一众伪装成树林的伏兵,亦是不敢作声。
他们可得紧着皮,不能让顾姑娘出任何闪失,否则殿下怕是杀人的心都有。
顾云容不知此刻旁人的心绪如何,反正她的心绪是十分复杂的。
她从前总在闺中待着,镇日面对的都是家长里短,每日需做的不过些许针黹活计,闲极无聊便练练字看看书,或是叫来三五姐妹谈天抹牌。
总之过的就是闲人的日子。
但是现在她要完成一个使命,她需要面对的人是连皇帝提起都头疼不已的倭王宗承。
说不忐忑是假的。
顾云容落座后,见正主迟迟不到,谨慎问对面为首之人他们主子何时来。
那为首之人竟是径自坐到了她对面:“我家主人今儿不来,主人信中也从未说过会亲自前来。”他见顾云容面色一沉,笑道,“姑娘很失望?莫非姑娘已然告知了衡王,四周早设好了埋伏?”
“搁下多虑了,”顾云容镇定道,“不知搁下如何称呼?”
那人端量顾云容几眼,自称名唤罗宿,此番是代宗承来跟顾云容商谈的。
罗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半杯才开始跟顾云容摆列条件。
他要求顾云容想法子从衡王那里套出宗承母亲宗老太太孔氏现被押何处,等将确凿地方告诉他们,他们证实了之后,便会将信中提及的那个秘密说与她知晓。
顾云容笑道:“信中说的倒是玄乎,我怎知你们所说的什么秘密是否值得我去冒这个险?且不说我并非王爷的什么人,即便我真能套出来,回头一旦被王爷发现我告诉了你们,我阖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罗宿呷了口茶,道:“那个秘密,值得你冒险。我家主人不会做空手套白狼的事,我可以先给你讲讲秘密的前半段。”
“许久以前,”罗宿靠在椅背上,竟仿佛说书人开腔,“有一户顾姓人家,家中有个叫顾鸿振的男丁。有一年饥荒,饿殍遍地,顾鸿振眼看着家中境况艰难,适逢本县募兵,便应征入伍,上了战场。后来顾鸿振在兵营里结识了一个叫沈丰的新兵,两人意气相投,结为知交。”
“英宗朝永泰十年,瓦剌大举来袭,京师告急。兵部尚书齐越领总兵衔,奉命驱敌卫京。顾鸿振跟沈丰皆在齐越麾下。通州保卫战中,齐越遭围困,时居百户的顾鸿振与众官兵一道前去营救。彼时的沈丰还只是个小旗,正好跟在顾鸿振的手下。”
“瓦剌部不断缩小包围,顾鸿振见势不妙,冒险率领部下孤军深入,沈丰也在列内。顾鸿振使计令瓦剌人以为国朝主力大举来援,瓦剌阵脚自乱。顾鸿振乘胜追击,在张家湾与蒙古可汗阿古拉狭路相逢。”
罗宿搁下茶杯,开始动手剥橘子:“好了,前半段说完了,若是想听后半段,拿我家主人要求的事来换。”
顾云容面上神色几番变换之后,惊疑不定:“阁下所说的沈丰……可是汝南侯府已故的老太爷?”
顾同甫总说顾家跟沈家祖上交好,应当指的就是跟沈家已故老太爷沈丰有过从,而这段交情就是始于从戎的,若罗宿所言属实,那么……
罗宿一面吃橘子一面道:“剩下的,我一字都不会多言,若想知晓详情,便按我家主人所说的做。”
顾云容僵硬地坐在椅上,一时言语不能。
她依稀记得,沈家起于军功,而奠定沈家基业的就是现任汝南侯的父亲、沈家已故的老太爷。
听罗宿这语气,怕是沈家的根基有蹊跷。再联系之前宗承信中所说,莫非……
顾云容坐直身子:“我怎知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我家主人手里有证物。姑娘也可以不信,但若姑娘当我所言不过无稽之谈,那是姑娘与姑娘亲眷的损失,我家主人另谋法子救母便是。”
顾云容一点点攥紧拳头。
宗承不但知晓她祖父身上的伤疤,还对当年之事知道得这样清楚,其实由不得她不信。但她始终不明白,宗承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罗宿吃完一个橘子,声明可给顾云容三日的时间,若三日之后还不见她的回话,那就当从未看过那封信。
他起身时看顾云容坐着不动,眉头微扬:“姑娘不来送送我?”
顾云容蓦然起身,径往外走:“轮不着我来送。”
罗宿闻言笑了一下,下一刻提步朝顾云容飞冲过去。
秋棠瞧见这一幕,骇然惊叫,顾云容回头一看,登时悚然一惊,转头飞奔。
她惊慌之下,动作幅度过大,在回头的瞬间甩掉了头上的帷帽,一张春水芙蓉面霎时呈现眼前。
真个月貌花容,面胜夭桃。
顾云容跑到庙外空旷处,当下便有一辆间金饰银的青帷马车前来接应。
罗宿将橘皮甩回桌上,拍掉手上的橘络:“貌不负名。”
不消片时,城隍庙外面便被一层层甲胄分明的兵士围得水泄不通。
罗宿毫不意外,也无一丝逃跑的意思,甚至反倒折返庙内,旁若无人地继续喝茶吃果子。
顾云容不明白既然宗承没来,桓澈为何还要按照原计划派兵围困,这样岂非打草惊蛇。
而她在听到拏云朝庙中高呼,让宗承随他们走一趟,就有些懂了。
方才与她说话的罗宿……其实是宗承?
顾云容暗暗心惊,她适才完全没瞧出罗宿跟宗承有何相似之处。据说忍术之中包括易容术,难道宗承身边跟随有精擅忍术的忍者?可桓澈怎么确定那个是易了容的宗承?难道是认出了声音?
桓澈如今显然没工夫跟她解释,他之前便安排好让她出来之后就作速归家。
顾云容按下心中疑惑,乘着那辆青帷马车一路回城。
到家之后,她沐浴更衣后又用了饭,才算是除去一身疲惫。
今日之行是她自己的意思。
那日收到信之后,她向顾同甫求证罢就将此事告与他知道了。
顾同甫当下表示要去告诉桓澈。顾云容也是作此想,她不可能当真听宗承的瞒着桓澈。
桓澈听说她真要去见宗承时,坚决不肯。后来她一再表示她确想弄明白宗承所说的那件事,并且强调她会见机行事。
她整整磨了半个时辰,桓澈才不情不愿地松口。只是老大不高兴,仿佛她要去跟谁幽会一样。
今日走这一趟,她也确实不后悔。
直觉告诉她,宗承所言非虚。
荣王以探视七弟之名跟皇帝告了一月的假,来到杭州府之后,光明正大地寻了一处宅邸住了下来。
此番同来的还有荣王妃,荣王妃称身边无人解闷儿,把自己的庶妹万珠也带了过来。
荣王妃带着万珠前去沈家的别院做客时,本想旁敲侧击看能否套出沈兴的什么事,却没想到曾氏瞧着没精打采的,一问才知,原是沈碧音病了。
若是寻常的风寒,犯不着担忧,沈碧音约莫是得了什么棘手的病或是出了什么事,但曾氏显然不想提,荣王妃也不好问。沈家如今风头正盛,她说话做事还是要加意小心的。
荣王妃唏嘘少刻,便转了话头,问曾氏近来可打算出来走走。
曾氏直是摇头:“迩来老爷忙碌,我手边事也多,不能出门了。”
荣王妃目光一动,状似无意道:“观音道场之事不是都办妥了?又有何事?”
曾氏叹道:“我听老爷说寻见了一个道行高深的道官,欲在明年陛下圣寿时举荐给陛下。那道官有大神通,可设坛斋醮治疗陛下的宿疾,但需特定生辰八字跟属相的女子指尖血作为镇物,老爷至今也没寻见合适的人。”
荣王妃也知道皇帝素有内热的旧疾,但太医调养了多年也无甚效用。若是哪个能治好皇帝的这桩宿疾,那可是大好的前程等着。
一旁的万珠听见曾氏的话,忍不住搭腔询问具体是何生辰八字跟属相。
曾氏搭了万珠一眼。她猜到万珠是想在荣王面前露个脸儿,但并不想搭理她,因而只是大致说了说,便将此事略过去了。
万珠暗里捏了捏帕子。她出身不如嫡姐,在那些小家小户面前还能摆摆谱,但在这些高门世家太太面前却没甚体面。嫡姐生不出孩子,万家人着急,她也卯着劲要入荣王府,这是她改变命运的不二法门。
她借着嫡姐见过荣王几回,但荣王约莫是见多了美人,对她无甚兴趣。
万珠借口探望沈碧音,起身离开。
见到沈碧音后,万珠不好问她得了何病,只是在闲谈中提起了沈兴寻的那个道官。
沈碧音恹恹地喝了一盏参茶,道:“我看那镇物难找,父亲也是寻了件麻烦事。”
万珠笑道:“妹妹家中煊赫,即便没能寻见,光那道行高深的道官举荐上去,便已是锦上添花了。”
沈碧音长出一口气。
确实,家族才是她最大的倚靠。她纵然做不成王妃,也还是衣食无忧的世家女。顾云容即便破天荒做个次妃,出身是定死的,将来顾家纵然成了皇亲国戚,那也是土财主,跟他们这些勋贵还是不能比的。
想想这些,她心口淤积多日的磈磊总算消散些许。
桓澈从城隍庙出来后,就一直沉着脸。
拏云这回也猜不出殿下这是为哪般,就算是没能将宗承拿下,似乎也不至于如此。
他想起殿下方才曾跟宗承单独会面,揣度着是否宗承触了殿下什么逆鳞。
桓澈坐到马车上时,思及适才宗承的言行,还是满心不悦。
宗承瞧见他嘴角的伤,问是不是顾云容挠的或咬的。
宗承还语带教训意味地跟他说不要仗势欺人,如果人家姑娘不喜他,不要勉强人家。
他明白宗承应是留了后招,这是要激怒他。他面上波澜不兴,但实则暗里还是忍不住动气。
他跟顾云容的事哪里轮得到宗承来置喙!何况顾云容确实是喜欢他的,就是……就是看他不顺眼,原因不明。
加上思及顾云容刚才还跟宗承说过话,他心里就更不舒坦了。
他觉得宗承今日亲来之举就很值得怀疑。既然本身是个局,那么明明可以派个手下来糊弄顾云容的,为何非要以身犯险亲自前来。他禁不住怀疑宗承就是为了来看真正的顾云容是何模样的。
他不能跟宗承这么耗着,宗老太太待在徽州也不稳妥,倒不如送来杭州,以她为饵,再做筹谋。
顾云容听说桓澈没能将宗承拿住,讶异又遗憾。
她还惦记着宗承说的三日之期,于是特特去听枫小筑找桓澈,问他可有法子从宗承那里套出故事的后半段。
桓澈盯着她看了半日,与她说宗承给她送信本身就是个计,并非当真要与她做交易。
“那他设这个计图什么?逮你?抓我?”
“他的目的是吊你的胃口,由你处打开缺口。我这里刀枪不入,唯一的软肋就是你。”
“可我确实很想弄清楚那件事,”顾云容蔫儿哒哒地趴在桌上,“我觉得那件事应该对我很紧要。”
桓澈一时也觉着难办。年深日久,即便当年那一战果真有猫腻,也不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