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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节

  沙场步步啼血,尸横遍野。敌贼来势汹汹,铺天盖地无穷无尽。身旁的同袍挺身力战,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又一个接一个从血泊中站起来。他们满身创伤,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与他一同血战不退……
  李从璟望着跪在身前,泪流满面的张一楼,好似回到那苦寒荒凉的边地,正面对慷慨悲歌的幽燕勇士。
  无数个热血儿郎,数万双刺破黑暗的双眼。
  他们披甲执锐,奔赴沙场,用血肉之躯,重建大唐边疆长城。
  他们用行动告诉贼寇,我们是敌人;他们用生命告诉左右,我们是同袍。
  为家,为国,我们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昔日如此,今亦如是。
  男儿两行泪,一行为知己,一行为苍生。
  第744章 昔曾浴血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三)
  天已晚,大雨如瀑,官道上泥泞不堪,积水处处,孔循远走的马车留下几道深辙,左右的林子像极了一个个无声的草人,偏偏雨声又大的离谱,像是能掩盖世间一切声响。
  雨声如鼓声。
  受大雨冲刷的人,艰难抬头。
  成群结队的宣武军,从官道旁的林子后露头,黑压压的人头、马头、兵刃与甲胄,顿时让每一滴雨水,都充满了肃杀与金戈之气。
  苏禹珪一手持剑,一手提缰,始终目视前方,带领队伍笔直向前。道上的泥泞与险阻,他不是看不清楚,笔直进行的后果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不能退却。大雨打歪了田地里的庄稼,让他们低头,大风吹弯了林子中一棵棵树木,让他们弯腰。但他不弯腰,也不低头。
  他心中的那柄伞,他心中的律法,从来不需要弯腰、低头。
  哪怕雨声淹没了万物,弓弦被拉开的声音,还是清晰传了出来,如在耳畔。
  宣武军的马队,已经踏上官道。
  苏禹珪甚至笑了一下。
  天下之众千千万万,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得云开见日,现实中多数人撑不到雨过天晴,在漫长的风雨中即已倒下,还有更多人,他们的生命中其实没有雨后彩虹,这个世道的大多数人一生受制于人,一生平庸艰苦且没有作为。
  所以没有道理,他苏禹珪一定能走到最后,能扬眉吐气建功立业。
  生由天命,死不由己,但他可以选择怎样活着,并且怎样死。
  苏禹珪心头默念一句我不必得善终,神色恢复坚定,眼中充满决然,双腿用力一夹马肚。
  大雨如箭雨,他身如猛士。
  另一边,孔循刚要说出口的命令,到最后不得不咽回肚中,他撩开车厢窗帘,朝车后望了一眼。而后,他连忙起身走下马车,在官道旁躬身迎候。
  宋王李从厚,率队从雨中驰来,泥浆溅了骏马一身,却又被雨水冲刷掉,骑队中没有尘土,只有泥浆翻飞。
  李从厚面容冷峻,在孔循面前勒住缰绳,面对孔循的见礼,明光铠在身的他没有下马,只有蕴含怒火的声音传来,“孔节使,你好大的胆子,连朝廷人马都敢截?!”
  他身后甲士数百,尽皆骑兵,这也是他能迅速赶来的原因,这时火速散开立于道路两侧,更有一部与苏禹珪等人汇合,与他们合兵一处。
  孔循露出苦涩笑容,一脸冤枉道:“宋王殿下可是误会下官了,下官绝无拦截刑部官员之意,不过是眼见今日大雨滂沱,想要略尽地主之谊,招待诸君稍事歇息一番罢了。”
  马鞭指向左右宣武军军卒,李从厚喝道:“携千百甲士招待?孔节使的招待方式,可真是别具一格,也不知陛下听了,会不会信!”
  孔循委屈道:“下官对朝廷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能体谅的。不瞒殿下,因为大力推行新政的缘故,宣武军裁汰士卒千百,那些裁汰下来的军士,昔年也是征战沙场的猛士,血性勇武性子暴烈,如今要他们务农,自然不免多有怨言,平日里没少惹出事端,又加之近来境中盗贼横行,下官也是周全起见,才带甲士随行——下官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刑部官员的安全着想,还请殿下明察!”
  李从厚脸色微变,他望着老神在在站在伞下的孔循,心中怒火更甚,“孔节使,你不要把孤王当三岁小孩来哄!刑部官员与所押之犯人,若是在你辖内出了事,无论你事后是推脱给盗贼,还是推脱给因裁汰而作乱的军士,也无论你事后要对这些‘盗贼’‘乱卒’如何处置,更无论朝中有哪些人庇护你,让你大罪化小小罪化了,今日孤王既来,就不会容你胡作非为!”
  孔循微微色变,这才开始正视眼前这位“嚣张跋扈”,年龄不过弱冠的少年。
  他今日敢用宣武军截杀刑部官员,事后的确会说是裁汰军卒与其军中亲友合谋,当然更会平定这些“乱卒”,事后有朝中那些大佬庇护,虽说不至于无罪,免不得受到贬谪,但总比彻底丢掉富贵甚至是性命要强。
  “甲士听令!”不等孔循说甚么,李从厚陡然大声下令,“护卫刑部官员与所押犯人走!”
  甲士应诺,苏禹珪等人又开始前行。
  孔循脸色微沉,他看着李从厚,“殿下果真要这样做不成?”
  李从厚双目一凛。
  雨打兜鍪,顺着缝隙滑落脖颈,又滑进胸膛,却半分也无法冷却他心头的怒火。
  雨落伞上,噼啪作响,沿着伞檐成串滴落,在孔循脚身周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李从厚冷笑不迭,“看来孤王真是小觑了你,在孤王面前你都敢说这样的话,你背后到底站着何人?!”他挺着腰板,“但无论是何人,今日都休想从孤王手中抢走刑部官员与犯人!”他盯着孔循,“宣武军若真敢叛乱,不妨试试,你若想战,孤王便陪你一战!”
  孔循眼神闪烁,面沉如水,比这暗淡下来的天地还要阴沉。
  苏禹珪已经行到了李从厚身旁,他在李从厚身后停下来,与李从厚一起立马道中。
  “年少胆雄,三弟器量,为兄刮目相看。”
  僵持之际,那辆华贵马车中,却是再度走出一个人来。
  李从荣。
  李从厚怔了怔,而后死死盯着李从荣,“果然是你!”
  孔循行礼,李从荣笑容淡然,“三弟人中龙凤,假以时日,必将成国之重器。”
  李从厚冷哼一声,“二哥不要多言,我就奇怪孔循怎敢胆大至此,连我都敢拦,原来是有二哥相助!二哥可真是一代贤王,庇佑贪官污吏,阻碍朝廷政事推行,今日更是公然与奸佞为伍,与朝廷为敌,你到底想做甚么?!”
  李从荣笑意不减,“三弟,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很多事情你现在不懂,就不要瞎掺和,听为兄的话,赶紧回去,这里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
  “住口!”李从厚怒不可遏,跳下马来,一把扯翻打给李从荣的伞,顶着对方的鼻子大吼:“我不需要你来教训!父亲与大哥的心血都让你糟蹋全了,他们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竟然还有脸教训我?你知道你现在在干甚么吗?!”
  雨水夹杂着唾沫,喷到李从荣脸上,溅了他一脸。
  孔循脸色大变,一时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李从荣摆摆手,示意孔循退到一边,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能笑了笑,颇有唾面自干的架势,望着面前的兄弟,他道:“三弟,虽然你的话,字字刺骨,句句锥心,但为兄不怪你。你还年轻,不知实情,为兄可以体谅。你回去吧。”
  李从厚的兜鍪已经快要刺到李从荣脸上,雨水打在兜鍪上溅入李从荣眼中,让李从荣眼眶通红。两人身后,雨帘如幕。
  “我要是不回去呢?我要是一定要带他们走呢?”李从厚字字逼问。
  李从荣道:“那为兄就不得不拦你。”
  李从厚步步后退,连道三声好,退出数步,骤然拔出横刀,在脚前泥地中划出一道线,而后举刀平指李从荣,双目通红道:“今日我为朝廷,为父亲与大哥,更为大唐律法,在此划线与你断绝来往!”顿了顿,他咬着牙,一字字道:“我必须带他们走,你和你的人,若敢越过这道线,休怪我横刀无情!”
  李从荣顿时脸色苍白,以至于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仰起头,雨滴落面,不知打落几许泪水。
  只是须臾,他看向李从厚,眼神复杂到无法言状,笑容惨淡道:“横刀无情?好,好。那为兄……今日就来试试你的横刀无情。”
  李从厚双目睁大。
  李从荣看着李从厚,一步步走向那柄无情横刀,直指自己胸口的横刀。
  “殿下?!”孔循等人大惊。
  李从荣:“滚!”
  众人遂不敢言。
  五步,三步,一步。
  眼见对方离横刀刀尖越来越近,李从厚手臂颤抖。
  雨水落于刀身。成滴成流,覆盖刀身,又从刀身落下。刀身沉,刀锋冷。
  唯独,刀尖依旧充满锋芒。
  李从荣脚步稳健,步步逼近。
  李从厚禁不住摇头,双目噙泪,声音嘶哑,大喊:“二哥,回头吧,你不要逼我!”
  “回头?你知道回头是甚么后果吗?上了路,就回不了头!”李从荣红着眼嘶吼,“握紧你的刀!手抖成这样,日后上了战场,莫说杀敌,只能死在敌人刀下!”
  李从厚泪流满面。
  李从荣步履坚定。
  终于,刀尖接触到衣袍。
  身躯再向前,刀尖入肉。
  “殿下?!”
  “殿下?!”
  李从荣没有去看前胸的伤与刀,只是看着李从厚,面露笑容。那眼中的神色,竟然轻松无比,就如卸下了背负的沉重巨石,那笑容,坦然无愧。
  白袍上露出一个红点,须臾扩散,不时便红了一片。
  李从厚几乎站不住脚,几乎忍不住弃刀而逃。
  李从荣这时却摇摇头,目光坚定的看着他,那目中的神色,让李从厚惊诧无比,因为他在那目光中,竟然看到了鼓励——就像在说,不要退!
  兄弟两人,已被雨水淋的面目全非。
  雨有千万言,人无一字语。
  一阵马嘶,数骑飞奔而至。
  不同于四周甲士,这数骑并未着甲。当先一人,长发乱舞,身着青衫。
  数骑在对峙的两兄弟身旁停住,当先的那人,见到场中的情景,面色大变,怒斥道:“你俩疯了吗?!还不把刀放下!”
  她翻身下马,踩着泥泞大步走来。
  李从厚收了刀,刀尖滴落数滴鲜血,混入泥地里。他一把取下兜鍪,狠狠丢在地上,身体如坠火炉,燥热难挡。
  李从荣捂住胸口,笑容无奈。
  “啪!”
  “啪!”
  两声响亮的脆响,李从荣、李从厚脸上相继挨了重重一耳光。
  “你俩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吗?你们要气死父亲不成?!”她满面怒容,泪水混杂了雨水。
  “拜见公主殿下!”
  道路上的人,悉数下拜。
  此人的到来,让所有人心头都松了口气。方才的场面实在是太过压抑,杀机犹如实质,与雨水一起落在所有人肩头,这暗淡的天色几乎要禁不住崩裂,哪怕只是看李从荣与李从厚的对峙,都让人嗓子发干。而两人对峙的后续发展,又必定影响场中的局势,到最后到底是多方火拼还是和气散场,都取决于那两兄弟的言行,取决于那柄横刀。
  而横刀总是无情,这让人实在难以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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