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顾云瑶一时好奇心起来了,打起帘子,正好见到一名少年横在路的中间。
路边也有一些其他的香客经过,却视若无睹。
桃枝正在问他:“大胆,连京城中顾大人的马车你也敢拦!”
那名少年只站着,也不说话,顾云瑶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有些脏兮兮的,倒是鼻梁很挺翘,隐约可见是个长相英俊的少年。
看他穿着打扮也绝非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身上衣衫褴褛,右脚的鞋面也破了一个大洞,如今还天寒地冻着,他做这样的打扮想是冻坏了,双手可见有红肿甚至是溃烂的地方。
顾老太太睁开双眼,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看到她的小孙女这么“好奇”,低声解释了一番说道:“京城内虽然是太平之象,其他的地方未必如此。”念在她年纪尚幼的份上,顾老太太点到为止。
顾云瑶却思考了很多。前世她爹被贬为地方官以后,才知道京城外原来也有那么穷困潦倒的地方,而且不是一处,是很多处。
他们举家搬迁,每路过一处地方,就能看到不少因交不起赋税而四处逃难的流民。
有蝗灾遍野,颗粒无收的惨况发生,也有江南水患,洪涝漫城的景象,有人就在他们的脚下死去。好些地方逃难的流民太多了,地方老爷们管制不了,这些人往后又成了流寇,到处打家劫舍,只为了混口饭吃。治安成了一大问题。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都闹成了笑话。好多人死后没有人收尸,尸体堆在荒郊野外,成为了累累白骨。若是遇到什么不好的时候,人死太多的情况发生,又会引发疫情蔓延。
她见过的死人太多太多了,多到有些怕见到这种景象。
听到顾老太太谈到其他地方未必是太平景象,顾云瑶又想到许多尸殍遍野的惨相。
桃枝正在问那少年话,那少年一句也不答,桃枝有点恼了:“为什么要突然冲出来?你安的什么居心?”
那少年才不甘不愿地说了一句:“明明是你们的马撞到了我。”
他的身上的确有被踩踢过的痕迹。伤势似乎有些严重,不过少年只站着,纹丝不动。面容也很平常,却是紧紧抿着唇,额角隐约可见汗珠。
那又如何?马夫捏着鞭子,指着他说话:“是他先冲出来的,若不然,好好一个大活人,我怎能撞着他?”
桃枝冷笑了一声:“说吧,你想讹多少银两?”
说话间,顾云瑶从马车里跳下来,桃枝深深吸了口气,有点吃惊:“小姐,您怎么下马车了?”
顾云瑶笑道:“不碍事,我身体早就好了。这点儿风不算什么。还有人穿的比我更少呢。”
原本目光沉静,正极力忍耐着胸口如同撕裂般疼痛的少年,闻声之后才将目光转向这边来。
只见一个穿得很金贵,长相也很精致的女童,正笑盈盈地打量着他。
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只目光触到他一下,他的心跳竟然快了一拍。又沉下头,不做声了。眉毛别扭地拱成了一座小山,好似还在强忍什么。
总算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只见他眼眸乌黑深邃,五官轮廓也分明,浑身散发着一种不甘心不情愿的气息。
他低着头,有些凌乱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他的耳廓。
让人觉得冷漠,又有些锋利。
顾云瑶才靠近两步,少年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定。
从下仰面望他,那少年的目光闪烁不定,想躲开,还是不小心迎上了她含笑的双眸。
有些甜软的声音随后传进他的耳朵里:“我和祖母正要去烧香,但是既然你被我们家的马伤了,我去求求祖母,让她先带上你,我们一同去医馆先瞧瞧伤。”
第15章
“不需要。”少年抗拒的情绪已经写在脸上。仿佛她多走近一步,他就能做出一些无法想象的后果。
桃枝护主心切,闻声以后挑起了眉毛:“我家二小姐瞧着你可怜,说要带你去医馆瞧瞧,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没事的,桃枝。”顾云瑶看了一眼桃枝,按按她的手,似乎是在宽慰她。
桃枝有些意外。以往他们家的二小姐,总是喜欢跟在几个丫鬟和妈妈的后面,见到书哥儿和虫子就怕,说到底才只是一个需要人护,需要人宠的孩子罢了。如今突然有了几分老太太当家做主时的模样。
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心。
顾云瑶离少年只有一步之遥,再度瞧起他的模样来。
先前只觉得他英俊,其实不止如此,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眸如朗星,生得十分貌美,只不过脸上被许多泥土污秽遮住了,灰头土脸的,有碍仰观。
从怀里摸出了叠的四四方方的锦帕,顾云瑶想替他擦擦脸。
先前她下车时,已用肉眼先查探过了周遭的情况。
通过路面的足印痕迹,能想象到,这少年确实是从侧面树林里突然冲出来,惊扰了他们家的马匹,马蹄踢到了他的身上,正中他的胸口。少年的身体往地上后滚了一圈,很可能脸上和身上就是那时候弄脏的。
桃枝说的没错,他是讹人来的。光天化日之下,选在这个时候,是有备而来。
京中多富贵,他们顾府在京城里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怕是他一早在树林里守着,只等机会合适时故意冲将出来。豁出性命都要做到这种地步……是有政敌想要陷害他们顾府,还是单纯的为钱?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顾云瑶笑盈盈地踮起脚尖,手指才按到他已然发紫的唇上,那双乌溜溜的眼也正对上他凝重的双眸,少年从来没有在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女童脸上,看到过如此违和的神色。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什么都了然于心。
少年脸上的震惊之色一闪而过,向后又连退了几步,甚至将她的锦帕打落在地。
桃枝柳眉倒竖:“你这人怎么这样,想讹我们钱财便也罢了,我家小姐好心好意想要替你擦擦脸上的灰尘,你竟心生歹毒想要伤害我们家小姐。”
早知道说什么都要拦住他们家小姐,桃枝看了一眼锦帕,上面绣着顾云瑶喜欢的兰花,没来得及捡,先担忧地问起他们家小姐:“姐儿没事吧?”
顾云瑶摇摇头。
车上顾老太太和薛妈妈两人正静静地看着这边的一切。
薛妈妈有些不懂了,先前她就要下车,却被顾老太太拦住,还让她先不要打草惊蛇。
薛妈妈微皱双眉,有些不明白顾老太太的意思。
不要打草惊蛇?可是哪来的蛇……那个少年吗?
薛妈妈还是不明白,顾老太太却突然表态了:“桃枝什么都好,做事利索,长得也很水灵,配到瑶儿屋里的时候,我是放心的。可她这丫头唯有一点不好,就是太心直口快了一些。”
薛妈妈才想通前因后果,瞪大了眼睛:“老太太的意思是说,这孩子可能不是光讹钱那么简单?”
先前桃枝指责过少年:“连京城中顾大人的马车你也敢撞!”
顾府在京城中是什么地位?
曾经的老太爷官至二品,先皇见到他都要喊他一声“吾师”。
现在的大爷和二爷都是京官,虽然比不得过去的老太爷,可一个是从六品的员外郎,一个是正四品的侍郎。要是不小心出了什么命案,被人拿到把柄参到皇上那里去,有口也说不清。
薛妈妈恍然大悟:“那这事,姐儿可是真的做对了。”难怪先前二姑娘下车时,顾老太太会不动声色,想是那少年在面对天真无邪的孩子的关切时,多少会有些知难而退和内疚吧。
只是想不透,二姑娘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是真的天生机敏?
她又瞧了眼车外情形,车外有点冷,顾云瑶拢了拢狐皮大氅,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桃枝要先上马车取样东西。
“下去吧。”顾老太太沉声吩咐。
薛妈妈明白,顾老太太看着铁石心肠,还是舍不得也放不下她的乖乖孙女。应了声是以后,扶着顾老太太一起下了马车。
顾云瑶正要上车,见祖母和薛妈妈两人已经下来,怕是天气寒冷,也同样地冻着顾老太太,顾云瑶语声关切地和她说道:“祖母,天这样冷,您年纪大了,就不要下车了。”
顾老太太无奈地刮刮她秀气的鼻子,天确实是冷,呼出的气都白了。
云瑶正仰着面站在她面前,她如今还小,只到她腿间那么高,阳光静谧地罩在她的脸上,生出如瓷般的透亮。她小小的一只,语声轻软,细白的小手伸出来抓在她的衣袖上,眼神有点央求,是真的在担忧她。顾老太太看着看着有点动容。
自从那个夜里从顾云瑶的梦话里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顾老太太便开始起了疑心。
但是后来她打消了这个疑虑。
直到刚才,亲眼看到顾云瑶是如何与少年“周旋”的模样。看似天真无邪,实际洞察了一切。所以她才待在马车里,观察了许久,也有些失神。
是巧合,还是真的如她怀疑的那样?
其实眼前的孙女已经不是原来的人……
但是现在,细嫩的、如同粉团子一般的小手,正拉着她,勾起了顾老太太的无限怅然。
她这么担心她,这么替她着想,眼里容不下半点作假。顾老太太突然抱起云瑶,有可能是错觉还是什么,顾云瑶好像在老太太的眼里看到了闪烁的光。没有眼泪,但是她忍不住抬手为老太太抚平了眼角,好像在替她拭干眼角的湿润。
薛妈妈早就准备好了银两,今日去寺院里上香,供给佛祖的香火钱少不得,钱袋里的银锭子有些多,把好好一个钱袋弄得鼓鼓囊囊的。
从里面摸出几个分量不小的银锭子,通过老太太的授意,薛妈妈走上前去,放到了少年的手心里。
他没有客气地收下了。
桃枝轻蔑地瞧了他一眼。
果真是为了钱来的。
顾老太太抱着顾云瑶,能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好似松了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了。
幸好只是为了钱。
过多的猜测与思考让她小小的身体有些乏累,顾云瑶搂着顾老太太的脖子,趴在她的怀里,勉强才好受了一些。
贴着顾老太太的耳侧,顾云瑶说道:“祖母,我本想带他去医馆瞧瞧,可他似乎不想要……”
“罢了,罢了。”顾老太太也配合她道,“你这丫头,有这份善心就好,不枉我平日教导你,不能视人命为草芥。”
顾云瑶点点小脑袋,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唯有这一点,她一直依照顾老太太交代的话:“瑶儿明白,没有农民伯伯他们的辛苦耕作,没有两百年前将士们的冲锋陷阵,血战沙场,都没有今日的我们……”
顾老太太欣慰地摸摸她。薛妈妈听后也是笑了。
倒是那名被她们险些遗忘的少年,收了钱还没有离开,听到顾云瑶这么说话,居然冷笑了一声。
笑声有些大,桃枝原本就瞧不上他,此刻更是羞恼。
桃枝道:“收了钱,满意了没有?既然满意了,还不快走?”
少年闻声也不动,还是冷眼看着她们。
薛妈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和老太太说道:“耽误了些时候,这要去寺院里还得一些时辰,既然事情解决了,老太太,不如我们先快些上路吧。”
“也好。”顾老太太长话短说,亲自抱着顾云瑶上了马车,才被薛妈妈扶进去。
桃枝紧随其后也上去了。
放下帘子前,还瞪了少年一眼。
马夫“驾——”的一声,车轮轱辘轧在地面,缓慢向前离去。
少年的目光落定在马车上许久,久到快要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
日头正高,他又垂下目光,静静地看到地面有一个顾府家小姐遗落的物品。是帕子。
刚才顾云瑶要给他擦脸,他拒绝了。
此刻捡起锦帕,在手里掸了掸。少年若有所思着,仔细看上面的花样,是兰花。想了片刻,还是将拍干净的锦帕塞进怀里,一路拖拉着老长的影子往回走。
在郊外的一处破败的茅草屋里,一个女人不断咳嗽的声音在门后远远地便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