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墨香斋上个月便有三千八百两的进账,半个月前,已经死了化成灰的陈安实居然还在西京有了间文玩店。
张君刷一声合上卷宗,抬眉问曾禁:“为何你会觉得此案与我有关?”
曾禁道:“吾等督案时,属下恰巧听那余剥皮的娘子说过一句。她道:那间店名虽写着陈安实,所有人可是永国府的二少奶奶赵如玉,你们可以查封别的店面,但不能查封那一间,因为那店面属于赵如玉。”
张君随即打断曾禁:“不过生意往来而已,我回去问问我家夫人,若果真有此事,我再派人去查。”
第96章 山歌
曾禁又递过一份奏折来, 呈于张君道:“属下们归京之后,皇上并未召至近前问话,不过他曾下旨,叫高骏写一封出京上个月之内详尽的奏折。高骏自己文才不佳, 遂让属下代笔,属下先拿来给大人瞧瞧。
若将来皇上问起, 您也好有个回话的准备。”
张君接了过来,不出他所料,禁军侍卫长高骏在奏折中将他之恶, 骂的天上有地上无。他微笑着一路扫下去,提过案头之笔, 略加了几笔道:“你据此呈给高骏,他必定会欢喜,叫他上奏即可。”
曾禁接过来瞧了一眼, 愣了片刻道:“大人,高骏本就骂了您千言,为何您还要加上苛待下属, 暴戾无定, 审案不抓轻重, 常至半夜这几句?”
张君笑道:“听我的, 就此呈奏即可。”
曾禁愣了片刻, 低声道:“实则,属下还是希望能由您继续统令禁军侍卫。皇上体恙不便亲领,高骏委实苛待下属到我等难以为继, 若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或者他仍旧让您继续统领禁军侍卫了?”
张君丢了笔道:“你若尽奏些美言,皇上从此不肯用我。你若照实呈奏,禁军侍卫终将归到我的治下,照此回奏即可。”
皇帝病重没有精力抓权,当然需要一个与禁军侍卫们不对付的人来统领他们。若皆沆瀣一气,作为御前带刀侍卫们,万一叫那个皇子收买,兵变不是易如反掌?
曾禁当然参不透这其中的曲折,转身辞去。张君重坐下来,再翻方才关于西京府尹的那份卷宗,翻到附在最后的抄家物品清单,再未寻到那间店铺的踪迹,显然,店铺归到赵荡手中去了。
那个王八蛋,显然是等着如玉自投罗网了。
*
如玉提心吊胆挨到端午节,生怕张君又要回来歪缠,许是宫里果真事儿多,他连着四五天都没有回来。
永国府的白楹联尚还新展展的在门上贴着,小辈们即便欢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过节。但毕竟年青人们,怎么也拘不住他们想找乐子的心。到了端午节夜里,蔡香晚在秫香馆备了酒和果子,将隔壁府中三个妹妹一并儿叫了过来,张诚和如玉也来凑热闹,一家子大大小小围在一处,吃酒玩乐。
张君好容易等到皇帝肯回后宫去慰问妃子们,出了宫一路策马加鞭,急冲冲回府。到了东门外连马都顾不得下,跃上瓦檐窜着房脊,直接跃墙进了竹外轩。大过节的日子,这一院子竟是灯黑影暗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
张君脑子一懵,生怕如玉已经背着包袱走了,闭眼片刻,高声喝道:“这院里的人了?都死到何处去了?”
许妈本在后罩房作针线,连迭步儿跑了出来,见是张君在檐廊下站着,连忙回道:“今儿端午,二少奶奶带着秋迎和丫丫两个往四房院里过节去了,只留着老奴一人看家,您可要老奴过去叫人?”
张君踮脚望隔壁,张诚院里也是灯黑影暗。他闷声道:“不必,我自己去找即可。”
还高兴到有心思去过节,可见西京那间店子被人查封了的消息,还未传到她耳朵里。
张君作惯了梁上君子,最擅长的就是蝙蝠倒吊,自然不会走路去秫香馆。他心里憋着一口闷气,要看看自己不在时,如玉究竟如何在这几欲闷坏人的永国府里给自己找乐子,遂仍是沿脊走瓦,悄悄儿的进了秫香馆的后院,直接从主屋后面的窗子钻了进去,隔着屏风,便能瞧见一屋子男女不避,长幼不分的乐呵。
虽说男女不分,张仕和张诚两个却是坐在地上,而如玉和蔡香晚并几个妹妹们坐在靠窗的大炕上,桌上小圆碟的干果蜜饯鲜果儿摆了满满,人人面前有只小壶,显然是在自斟自饮的。
周昭不在如玉便为长,她坐在最中间,恰背着窗子,歪靠着两只引枕,正在与蔡香晚两个说着什么。她穿着木兰青的双绣缎衣,刺绣面妆花裙,大约已经喝了不少,两颊浮着春粉,蔡香晚在她耳边笑语着什么,她便止不住的一直在笑。
张诚手中持着酒筹,站起来将偎在炕上的嫂子与妹妹们过了一眼,亮自己的酒筹:“这一回,我抽着了诸葛亮,现在,我要点曹操了!”
蔡香晚在说白日里南宁府遣人来送礼的事儿,那姜大家遣来的两个婆子四处找张登,又各种风言蔡香晚管家不力,显然区氏丧去才不过四五个月,姜大家已经急不可奈要嫁进来好好束勒几个儿媳妇了。
如玉也抽了支酒筹放在身边,她听蔡香晚说话的功夫,眼不见儿的张茜便将她的与自己的悄悄调了包儿。
“是你!二嫂,拿你的出来我瞧瞧。”张诚巡了一圈儿,手指住了如玉。
如玉看也不看,顺手捡起自己的酒筹拍到桌上,叫道:“这你可错了,我抽到的是夏侯渊,我不必吃酒,你们快猜拳去。”
有叔有嫂,行名士美人令自然不合适,所以他们行的是最洒脱的捉曹操令。张诚凑了过来,张仕也凑了过来,几个小姑子齐齐指住如玉叫道:“捉着了捉着了,二嫂恰是曹操,快快儿的,连饮五杯!”
如玉方才抽筹的时候分明记得自己抽着的是夏侯渊,这会儿自然不肯白吃酒,捉过几个小姑子扯着要看她们的酒筹,笑着叫道:“必定是你们几个捉弄我,快快儿的,把嫂子的夏侯渊找出来,否则明儿我就到南宁府去请姜大家回来,叫她好好的教你们学规矩。”
几个小姑子那里肯,张宁拿壶张茜斟酒,几个合伙便要给如玉灌酒。如玉本就酒力浅薄,见张凤端着酒来了,抿了一唇便捂着嘴不肯再吃,连连往后退着:“今儿你们故意灌我,我怎么觉得回回都是我在吃酒?不行,我实在吃不得了,不如你们吃着,我先回去睡觉去。”
几个小丫头还要闹,张诚一个眼色止了她们,小叔与嫂,当然也不敢相逼的太厉害,回到远在下首的桌前坐了道:“若不愿吃酒,不如二嫂唱首曲子来给咱们听?”
自打永国府接二连三抬出去几个死人,府中不开宴,不请人,整日茹素嚎丧,几个小姑娘连戏与曲子都好久未听过了。张凤连连鼓掌叫道:“好二嫂,我头一回听说你还会唱曲儿,快快儿的,唱一个来给我们听,好不好?”
如玉手捂着盅子生怕几个小姑子要斟酒给自己,偏叫几个小丫头围在中间,不知何时喝酒变成了唱曲儿。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那会唱什么曲子,你们自吃着,我该回家睡觉了。”
她下炕要找自己的绣鞋,摸了半天摸不到,连声叫道:“秋迎,秋迎,快将我的鞋寻来。”
张凤手中两只如意云纹的缎面绣鞋,恰是如玉的,她站在炕上跳着脚将两只鞋子高高扔到了蔡香晚的炕柜顶上,笑似银铃:“二嫂,说好了大家一起乐一乐,你怎能半途走掉?快,我今儿必得要听你唱个小曲儿才肯放你走。”
如玉终归是长,渐渐觉得她们闹的有些过了,虎了脸道:“不行,你们也该回去睡了。老三,老四,将几个妹妹送回去,咱们就此歇了呗。”
几个小姑子一听这就要被送回去,顿时没了起哄的心思,怏怏儿坐到炕上努起了嘴儿,爬过去央求蔡香晚道:“四嫂,你来请二嫂给咱们唱一个好不好?”
蔡香晚拽住她的手道:“横竖如今咱们无人管束,不趁着那姜大家没嫁进来的时候乐一乐更待何时?我常听你在家哼些小曲儿,就在此唱一个,我们都是从未出过城的,听你哼个乡间小曲儿乐一乐,比吃酒更高兴了。”
张君本来欲走的,听隔壁突然噤了声,暗道只怕如玉是要唱小曲儿了,心中不知是酸楚还是吃味,乡里的小曲儿,不是情哥就是郎,老三老四两个大大方方的坐着听,他倒弄的像个贼一样。
如玉清了清嗓音,手中还握着那只酒盅儿,环首扫了一眼坐于身边的几个小丫头,手在桌上轻叩几下,便唱了起来。
“东山头升起红云朵,红彤彤照亮西山坡……”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悠扬婉转的调子,甜而舒缓。外面丫头们也在偷偷吃酒,此时皆噤了声,听这平日里总是笑的甜兮兮的二少奶奶唱山歌,人甜歌更甜,她用曲折悠悦的调子,描绘着一个新奇欢快的世界。
吆喝着羊群出了窝,羊儿奔跑着多快活。
流水响过老树柯,东风吹拂绿草坡。
羊群赶上绿草坡,一对对羊群像莲朵。
莲朵开花白瓣瓣,山羊跳上青石岩。
岩下的绵羊咩咩叫,牧羊的人儿哈哈笑……
无关风月无关情,对着一家子的兄弟姐妹们,她唱的是首放羊娃的山歌。一曲唱罢,如玉不等她们鼓掌便虎了脸道:“这回你们是真的该走了,老三老四,快把几个妹妹送回去。”
*
这厢张君满满一腔的酸意出了秫香馆,转过巷子走到竹外轩门上,便见月光下老父亲负着两只手,正在张诚院门前徘徊着。他恰见张君走来,迎上来问道:“何时回来的?”
张君道:“就此刻!”
张登深叹了口气道:“囡囡有些不乖,我去瞧了一眼,出来想看看老三在否,谁知一院院的皆是灯黑影暗,想必他们是到老四院里去了。”
张君才听了一回人家几个的吃酒欢歌,应了一声道:“父亲,我该回去睡觉了。”
张登默了片刻道:“只怕明日出征令就能下来。想当年我统三边兵马的时候,沈归不过一个火头兵,如今我重披甲,却得归到他治下。
你是年青人,眼光浅显,以为自己只要能得圣心便可保无忧。为父却不得不顾着这整个永国府的孩子们,皇上允我再度出征,显然也是想要通过我来压制赵荡。太子样样都好,唯度信任南宁一府太过,将个太子妃尊的很高,你千不该万不该……”
张君一听就知道他又要说姜璃珠,连应都不肯应付,推了竹外轩的门转身便走。
张登气的吹胡子瞪眼偏又无可奈何,摇头负手,灯黑黑影暗暗往他那冷窖冰窟似的慎德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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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时如玉心情大好,秋迎与丫丫两个偏还在撺掇:“少奶奶,你唱的山歌实在好听,再唱一首给我们听好不好?”
关上院门便是自家地盘,如玉本就爱唱,在陈家村里族长镇着虎歌娘压着也压不住她爱唱的嘴,此时对着两个丫头自然更要唱上两句。
“大河边里一苗葱,挖了苗儿断了根,大河边里一苗韭,月月来了月月割……”半勾儿弯月当空照着,如玉也不进屋,索性在檐廊下唱了起来,忽而外面门叫人拍的山响,是安康的声音,他连声叫道:“嫂子!嫂子!”
秋迎才开了门,安康便冲了进来,一身的热汗腾腾:“嫂子,不好了!”
如玉挪店铺的事儿还瞒着丫丫与许妈几个,一猜也知安康要说铺子的事儿,连忙将他拉进卧室,点了灯问道:“怎么了?”
安康道:“咱们西京那铺子,是从余剥皮手里转来的,谁知道府尹被诛了九族,连余剥皮一家都没饶了,如今咱们那铺子,也被官府当成余剥皮的财产被官府给封了,这可如何是好?”
仿如当头棒喝,如玉愣在妆台前,半天都没缓过气儿来。
安康见如玉当即变了脸色,过来替她拍着背道:“我今儿到西京打听,新任的府尹叫张永,曾在御前当过翰林学士的,想必是个讲道理的人。要不,你把那房契给我,我再跑趟西京,跟新任的府尹大人再交涉一回,看他能不能叫咱的铺子重新开张?”
如玉腿一软坐到了妆凳上,一手攥了胸口道:“安康,那店面值五万银子,是我掏空了整个墨香斋才能置来的,你明儿务必再跑一趟,一定要把它给咱们交涉回来,否则,咱们既便离了这里也没吃没喝,在外过不下去的。”
安康接过房契转身要走,到了月门上又回头,犹豫了片刻又道:“嫂子,那张永是翰林学士,你何不求求姐夫,叫他帮忙说一声,铺子也就回来了。”
“不可!”如玉断然打断打断了安康:“咱们往后要过清闲日子,不论是你姐夫还是这京里的任何人,都不能叫他们找到咱们。那铺子既便要回来也开不得了,咱还得将它转出去,再从别处买一间回来。”
张君本在侧室,听完这句转身便出了门。闭眼在侧室外的瓦檐下站了许久,才算悟出墨香斋这件事前后的因果来。
如玉早就动了要扔下他一走了之的念头,在这几个月中,她应当是逐渐变卖掉了墨香斋中原本赵荡用来镇店用的一些值钱物件儿,总共换得五万两银子,之后便由安康出面,悄悄在西京置了一间同样的文玩店。这也就是为何这个月突然就会有三千多两银子的净入账的原因。
若不为西京府尹突然被赵荡弹奏诛了九族,这事儿也许永远不会露出来。因为墨香斋中都是赵荡的人,所以这事儿她做的极隐秘,私以为自己并未惊动赵荡,只待将墨香斋转成个空壳,她与安康两个背个小包袱一走了之。
到那时,天下之大,她有一间店铺藏身,营生,所谓夫妻,所谓永不相弃,全成了鬼话。她要丢下他跑了。
张君如坠冰窟,委屈到几欲要哭,本以为区氏死了府中清静了,如玉总愿意守在此与自己好好过日子,谁知她非但没有消了要走的心,反而几乎做成了事儿,而她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丝毫的风声也未露出来过,秫香馆那欢欢喜喜妹妹们,谁知道那欢欢喜喜唱着曲儿的嫂子,早生了要撇下她们一走了之的心?
站得许久,他还得假装成个刚从外面回来,又出院子敲门,进屋,便见如玉心神不定的仍在妆台前坐着。
她身上本有股子桂香气,此时还带着些淡淡的米酒香,略带微熏的脸儿粉腻腻的清透,见他两只手捂了过来,恍然大悟般握过他的手道:“你何时回来的?端午朝里休假了?”
张君点头,又摇头:“我抽空出来看你一眼。”
如玉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听着隔壁秋迎与丫丫两个抬了水进来,解了外衫,转身进侧室洗澡去了。
张君听着她下鞘的声音,未几隔壁水声撩拨,他心头那满满的酸楚,及待听到水声,便又变成了邪火,明知她是关着门的,忍不住伸手要去敲,便听她声音压的极低:“秋迎,你收拾收拾,咱们这两天只怕得去趟西京。”
若说只她一个人,他厚着脸皮敲敲门,她总会开的。她显然也是怕他敲门,所以洗澡的时候还放个秋迎在里头伺候。
张君出门在后罩房冲了个凉,进来便见如玉趟在床上仰望着床顶的木纹发呆。她早就备好两床被子,自己盖着一床,于外侧开铺开着一床,显然是不肯要自己一个被窝睡。
张君望着那床被子看了片刻,上床才钻进被子里,如玉手中早拿着一只拨子,随即够手便灭掉了烛火。随着她拨灭了烛火,张君一脚踢了那床被子,便来扯如玉的被窝。
如玉连迭声叫道:“钦泽,钦泽,我今儿身上不好,咱们不能……你别……”
张君总算止了手,却也趁机将她揽入怀中,深嗅着她那搀着酒意的桂香,低声问道:“今儿做什么了?怎么还吃了酒?”
如玉转身偎上张君的胸膛,声儿压的又低又甜:“如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带着几个妹妹在老四院里吃了些酒,悄悄儿乐了一回。”
张君哦了一声,赞道:“很好!”
两夫妻各怀鬼胎,虚情假意。
若有月事,她是不可能洗澡的。夫妻了一年多,她这个习惯他很清楚。
张君明知,却也不戳破,揉着如玉的肩膀,抵颌在她额头上闭眼半晌,寻到她两瓣唇,两瓣有力而薄的唇吻了上去,先是吮揽着她莹润润两瓣唇细细的碾吻着,吻得许久,撬开贝齿搜刮进去,她唇齿间还有淡淡的桑椹香甜,他吻的细致而又缠绵,两只手虚张着,吮了又吮,将她两瓣唇儿吃的红红肿肿,埋头在如玉脖窝儿里深深嗅了一息,低声道:“睡吧!”
若在往日,经他这样一吻,如玉必定江河泛滥,但她如今心神不令,好容易挨到张君肯闭眼,随即转过身蜷到了壁角上,不过片刻呼息浅浅,睡着了。
张君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不敢打动如玉,千想万想,也想不到她是在为着他与周昭那勾不清扯不明的关系而生气。再者,他自认身清影正,对于周昭完全没有丝毫的不轨之念,而周昭待他向来也是只有单纯无尽的折磨,断想不到如玉会认为他深爱着周昭。
*
终于隐隐听到鸡叫声,农村便是如此,鸡一叫人就得起。张君本能睁开眼睛,这是陈家村如玉那间半檐儿的小西屋。她屈腿坐在浴缶中,正在撩着水花。
张君几步下了炕沿儿,语无伦次解释道:“如玉,我对大嫂,果真半点意思都没有,若有,天打五雷轰……”